船(01)--公元1967年, 秋、冬
他坐在系裡會議室外的一排空椅子上,兩眼直直地盯在會議室門上散散發亮的銅把手上。門内好像隱隱約約傳出討論的聲音,門外系主任的女秘書愛倫,正在專心的工作,頭上帶了耳機,凝神把錄音帶上的話,打進她的電動打字機裡,他好像聽見字鍵輕輕地發出單調聲音。
不一會兒,會議室的門大開,開門的是他的指導教授蔡斯博士,教授滿面春風,招手叫他進去並與他握手,喜孜孜地說道:「恭喜恭喜,我們一直認為你的論文有獨到的見解。」
一共五位教授, 看見他進來,每位教授都面帶微笑,與他握手握手道賀。說了一些讚美寒暄的話。
他論文的口試通過了。
臨走時,蔡斯教授對他說:「明天早上9:30到我辦公室來,我有話與你說。」
他的小甲蟲車開出數學系的停車場,絢麗的陽光反射在白雪上, 出奇地耀目。
回到寓所,因為手發抖,鑰匙怎麼也差不進鎖孔內。折騰了好一陣子,才把門打開,裡面漆黑一片。因為前一陣子忙著論文,百葉窗一直是関着的。大概關了有六個月以上了吧。
他順手把燈打開,門裡地上一邊橫七豎八的放了他的鞋,由台灣來的中國人,都有進門拖鞋的習慣。門的另一邊堆了一大堆信件,有學術性的數學雜誌,也有廣告信件。他用脚把那些擋路的信件踢在一邊,脫下鞋後和衣倒在床上。
他太累了。
一閉眼就看見蔡斯教授眼鏡後發光的眼睛,從口試一開始,蔡斯教授就搶先問他問題。蔡斯教授是他的指導教授,當然知道他哪一點最有特長,所以淨問一些他不去思索就可以答出來的問題。後來輪到別的教授發問,蔡斯也在旁邊全神貫注地問一下好像是發文其實是提醒的問題。直到教數學史的系主任,開口說了一句他沒有聽懂的話, 蔡斯見他的愛徒眼中帶有疑問, 連忙陪笑的對系主任說:「李是讀過您寫的數學史的。」所有在場的教授都笑了,也就不再深究了。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論文中的 “那個切割點⋯”一直在他腦中盤旋。再過一陣子,他夢到自己一跤跌在那切割點裡去了。
“砰,砰"夢中一輛救護車,由那切割點點下駛過,發出碰碰的聲音,他正好掉在那輛敞篷車裡,有驚無險,一身冷汗。在黑暗中,他由床上坐了起來。
"砰砰",原來真的有人敲門,他忙由床上跳起來開門。
"恭喜你,小李!"站在門外的是一個高高瘦瘦、斯斯文文帶了一副眼鏡的中年中國留學生,原來是農學院的學生老李。老李笑嘻嘻地對他說:「我我聽見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聽說你論文通過了,特地向你來道賀。」
兩人握手,他高興得呵呵地一直儍笑。
「我也有個小小的喜訊告訴你,今天我的微積分考卷發下來,考得很好,特來向你這位幫忙者致敬道謝。」老張又說;「我在圖書館裡做了一整天的習題,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替我再看一下?」
當然好。他把門開大一點,把燈打開,等老李一進來,馬上又把門關上。外面很冷,雪還沒有化。
他接過老李脫下來的厚重外衣,朝椅上一丟。房內唯一的桌子上堆滿了書籍。他把其中的一些書由桌上搬到地上。桌上終於騰出了一些空間,兩人就仔細討論起來。
老李比他大不到20歲,在台大時,做過她姐姐的講師,現在又回到康乃爾來讀書。他對來看他的老李努力不懈,孜孜不倦的好學精神,由心底裡佩服。
「我們公費留學生是要回國的,政府需要人才替本國人服務。」老李說,問他:「你呢?」
他麼?他不知道。公費生是有工作在國內等他的,那個年頭,像他這樣靠美國大學獎學金來讀書的,像浮萍一樣的漂到美國來,不知会不会回台灣。
做完功課,老李笑嘻嘻地打開一個袋子說:「由三芝寄來的米粉特別細。」 , 他又說:「我們家鄉炒米粉的蝦米,是不用開水泡的,事先用油把葱頭和蝦米爆香,另外還要加筍絲、豬肉絲、香菇絲。」被老李這麼一提,他的肚子開始咕咕直響,他才想起來, 今天只在中午時胡亂吞了一個三明治,到現在還沒有吃東西呢!
可惜他們沒有蝦米、筍絲、豬肉絲。在大同電鍋裡只有剩米飯,米粒已經發硬了。
加了一些水,把剩飯熱了一下, 他們将米粉放在加了醬油的水中做湯,好在罐頭裡的花瓜還沒有生霉,家裡寄來的皮蛋還沒有打破,兩人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下次,我家裡寄東西來,到我那裡去吃有筍絲、豬肉絲、香菇絲的米粉。」臨走,老李意猶未盡,笑嘻嘻地說。
老李走後,他打開窗簾一看,外面一片漆黑,今天過去,夜晚降臨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