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复活节假期，春光明媚。我与三位好友相约去达豪游玩。达豪是位于慕尼黑西北16公里的一个小镇，它的出名，不是因为镇上有路德维希二世建造的王宫，而是因为臭名昭著的达豪集中营。
在达豪集中营纪念馆大门前留影
我们四人骑着自行车，从加兴出发，一路向西，一个多小时后，来到达豪集中营纪念馆。首先去参观展览厅，了解达豪集中营的历史概况。
在达豪集中营纪念馆的展厅里
达豪集中营是德国纳粹建立的第一个集中营，建于希特勒上台的那年：1933年，其初衷是囚禁政治异见分子，压制任何反对纳粹的人。后来，这里变成了进行种族屠杀的死亡营。从1933年至1945年，达豪集中营囚禁过20多万囚徒，7万多人被折磨致死。
二战期间，纳粹共建立了49座这样超大型集中营。达豪集中营的指挥官叫特奥多尔·艾克，以凶残著称，他被任命为所有纳粹集中营的监察长后，要求其他集中营都按照达豪集中营的模式运作。所以，达豪是纳粹残暴罪行的始发地。
我们从展厅出来，接着去参观当年的囚室和毒气室。毒气室墙壁上残存的受害者的抓痕，控诉着当年纳粹惨绝人寰的暴行。最后去看纪念馆播放的电影。1945年4月，苏军与盟军攻入德国本土后，推进迅速，当美军解放达豪集中营时，纳粹守军来不及毁尸灭迹，美军用电影记录了当时的景象。电影中一堆堆的骨瘦如柴尸体的画面至今难忘。
复活节假期结束后，我到研究所上班。工作前先和德国同事聊天，讲述各自的假期。当我说起在假期里去参观了达豪集中营，原本热闹的聊天一下子安静下来，德国同事们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各自走开，开始工作。
德国同事们的反应令我错愕。平时我与他们聊天，也会提到二次大战。他们向我描述二战后期德国遭受盟军轰炸的惨状。例如，慕尼黑被炸得几乎成了平地，从位于城市周缘的西瓦平区，向市中心望去，直接可以看火车总站。讲起当年盟军对德累斯顿进行密集的轰炸，那著名的圣母大教堂虽然没有直接遭受轰炸，在周围建筑都被炸起火之后，大教堂最终也起火倒塌。
然而，德国同事们从来不提纳粹集中营。这些德国年轻人都是上世纪50年代后出生的，是二战后的第二代，他们没有参与对犹太人种族灭绝。但是，当我提及达豪集中营时，从他们的反应中，明显感受到他们为上一人的罪行感到耻辱。
我与房东太太也经常聊到二战。她是“战一代”，经历了二战带来的家破人亡。她的弟弟参军后不久就战死。她的娘家原在捷克的德国移民区：苏台德地区，拥有一个大农庄。二战期间，几乎所有德国海外侨民都支持德军的入侵。德国战败后，苏台德地区的捷克人纷纷向德国农庄主报复，房东家失去了所有的财产，被美军遣送到纽伦堡。她父亲坐了一年牢，她也被监禁了三个月。
房东对二战的回忆充满了痛苦和委屈。最令我吃惊的是，她依然怀念希特勒时代。她不敢直接说希特勒好，但是常常忍不住地说起那个时代的好。
一次我在朋友家看一部电视恐怖剧，回到房东家，依然惊恐不已，告知房东太太，她说：这都是美国佬搞的，以前（希特勒时期）是不准放这种电影的！那时的风气很正派。而犹太人，都是搞坏社会风气的坏人。房东太太认为当今社会上任何坏的民风，都是美国人干的。经常鄙夷地嘟囔着：“这些美国佬！”
那时，我们房客没有电视机。一次房东太太外出度假，我们四个中国房客们在房东客厅里看电视，津津有味地追一部四集的有关二战电视剧。第四天房东回来，听说我们在看那个电视剧，很不高兴，说那个电视剧把德国人讲得那么坏，不让我们继续看完最后一集。
其实，对二战回忆的委屈和痛苦，对希特勒时代的怀念，房东太太并不是个例，而是普遍存在于德国战一代的心中。一位曾是纳粹党卫军的二战幸存老先生，提起二战，辩解说“其实，我们都是好人哪！那些事都是在那个年代，不得已而为之。”
然而，战一代对希特勒时代的怀念只能在私底下发泄。在德国的公开场合下，绝不允许为希特勒翻案。这是德国社会语境的底线。
上世纪20年代后，由于一战的战败，德国经济大幅度衰退，德国民众失落沮丧。希特勒乘机煽动民粹主义，鼓吹只有纳粹党才能救德国，纳粹的支持率急速飙升。1933年希特勒上了台。
纳粹在上台前后，曾经对德国民众做过一些好事，现在德国的很多市政系统和设施有不少是希特勒时代的，特别是德国的高速公路系统。那是个充分强调德国人的优越感的时代。
也就在那个时代，希特勒对犹太人进行种族灭绝。那期间建立了49座集中营，囚禁了六百多万犹太人，最后才存活七千多人，以至于如今的德国，基本上见不到犹太人。而当时，德国民众在德意志民族优越感的蛊惑之下，不仅容忍，甚至还参与了对犹太人的迫害。
接着，希特勒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大肆侵略别国。德国民众公然为德军挑起的罪恶战争而张目。
二战之后，纳粹政权崩溃，德国沦为一片废墟。但是纳粹的阴魂尚未散去。纳粹的精神遗毒仍然隐藏在一些德国民众的内心深处。德国的战后重建，不仅需物质上的重建，更重要的是要把德国民众从纳粹的精神荼毒中唤醒过来。
在美国大法官杰克逊的坚持下，苏美英法四国建立国际军事法庭，即著名的纽伦堡审判。纽伦堡审判的意义，不仅审判了罪孽深重的纳粹分子，更是开启了对纳粹精神荼毒的清算。法庭将纳粹的战争罪行和灭绝犹太民族的罪行铁证公布与众。尤其是法庭上放映的集中营惨状的纪录片，令人落泪，震惊世界。
纽伦堡审判奠定了德国执政和语境的底线。战后的东西两德政府，都展开对纳粹思想严格清理。在德国，任何企图在公共场合下为纳粹和希特勒翻案都属违法。对于希特勒和他领导的第三帝国，尽管做过些好事，然而他们犯下的战争罪和种族灭绝罪，永远都不可饶赦。
所以，战一代对希特勒的怀念只能在私下发泄，绝不敢公开表达。前一阵子，曾经有两个中国游客在德国议会大厦前行纳粹礼，立即被德国警方逮捕，可见德国执法之严。
在治愈被纳粹毒害了的社会的各项举措中，重要的是加强对下一代的教育。二战结束后，在达豪和奥斯维辛等集中营原址上建起纪念馆，记录历史，警示后人。集中营纪念馆不仅有全世界的游客前来参观，德国学校定期组织学生来参观。
我在1989年底离开德国，到美国定居工作。2014年退休后，经常到德国探亲旅游。三十多年过去了，世界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两德统一，欧盟扩大，尤其是中东的战火，导致一次次难民潮冲击着欧洲发达国家。
德国政府向难民张开了手，接受了一批批难民，以德国人的严谨细致的态度，妥善安置难民。经常在中文自媒体上见到一些帖子，说如今的德国被难民搞垮了等等。然而，我在德国与当今的年轻人交往中，却看到了他们的善良和包容。对于中东难民到来，他们没有丝毫抱怨，而是信任政府，积极支持政府的决策。
我的妹夫是德国人，祖祖辈辈住在纽伦堡附近的一个小城里，当政府号召市民要接待难民时，他们家把祖父母居住过的优雅的老房子腾出来，准备接待难民，有几拨叙利亚难民家庭来看过房子，可惜嫌那房子太偏僻，没来住。
我曾带领妹妹的儿子到南京游玩，在游玩了一些著名的旅游景点之后，他提出想去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我很惊讶：这个18岁的德国孩子，在游山玩水之际，居然主动要求去看这么严肃的地方。我们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认真参观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纪念馆闭馆时才离开。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
我接着与他聊起纳粹德国，他说，从小学开始，学校就多次组织他们去参观纳粹集中营纪念馆。德国孩子们从小就开始接受二战教育，正视历史。认识到二战期间是“我们德国人组织和实施了大屠杀”。如今的战三代的德国年轻人，能坦然面对二战的历史，既没有战一代的委屈，也没有战二代的回避。
历史上，人类社会经常发生癫狂，如德国的纳粹时期，中国的文革浩劫，还有近期的美国国会山暴乱，等等。在邪恶的政治狂人煽动下，民众被蛊惑，社会被撕裂。而德国的近代史证明：民众是可以教育引导的，病态的社会是可以治愈的。德国政府的经验，值得借鉴。
2021年1月 纽约上州
参考阅读：留德回忆之五：房东万楞恩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