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

能饮一杯无

 

黎明,数声闷雷过后,天空划过一道闪电。

透过书房的大窗望出去,对面的溪谷、谷中的林木、以及远近此起彼伏的屋脊沉浸在寂静中,黑黝黝的。

天气预报不是说要下雪吗?还没动静?

想起三十多年前,南来客赴美留学途经香港,表伯告诉南来客表弟曾在同一大学就读。

“个边每隔四、五年落一次雪,” 表伯如是说。

天亮了,不知何时开始,空中飘起白絮;继而雪线如急雨直下,淅淅沥沥好一会儿;安静下来后,漫天雪花飞舞。

一月十日晨,西岭迎来了2021年的第一场雪。

到中午时分,窗外一片白茫茫,山谷房舍披上银装,树木枝桠间布满了积雪,如一个个大白棉桃。

对门已经堆起雪人,小姑娘正在跟父亲互掷雪球。

一位女士遛狗经过,胖乎乎的腊肠犬昂然走在前面,南来客不由自主想起了已在天堂的爱犬Candy。

“出去行下啦,” 儿子的话把南来客从思念中唤回。

瘟疫连十月,父子去春一别,再见已是岁末。

雪景难得一见,更难得一家三口共赏。

踏雪寻梅为时过早,就在后院走走吧。

三人出门来到后院。儿子手机相机交替使用,又要照顾爹又要照顾妈,忙得不亦乐乎。

儿子第一次见到下雪,是在科罗拉多亚斯本,六月飞雪,儿子一个雪球砸在妈妈手中录影机的镜头上。那年儿子还是一个小萝卜头。

后院草坪多处被雪覆盖。小草仍倔强地展示生机。脚踩在雪上,发出吱吱响。

先看看鱼怎么样了?小鱼塘里,几尾锦鲤浮在清冽的水中,见有人走近,一下子消失在鹅卵石隙间,好像跟人捉迷藏。呵呵,“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古人描绘得多么生动形象。

再环顾满园的花木。

柿子刚刚摘了,树干光秃秃的;而墙角边的橘树则枝繁叶茂,青翠欲滴;绿叶间挂着几个黄澄澄的硕果,看上去格外抢眼。“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这棵树买回来的时候还是小树苗,原来一直以为是柠檬树,二十多个春秋寒暑,不知不觉长成大树,然而结果却是第一次。

冒雪拍了几张照片后,三人已是一身雪花。

回到露台,拂去头发衣服上的雪花,刚要进屋,南来客发现盆栽白兰花,出门时还是亭亭玉立的,片刻功夫,枝干已经承受不住积雪下垂了。

赶紧叫儿子把花搬入室内。

窗外雪雨霏霏,天色渐晚。暖气一逼,白兰枝叶舒展开来,又恢复原样,欣欣向荣,几朵蓓蕾也相继绽放,一时满室馨香。

儿子坚持下厨,做了几道好菜,色味香俱全,餐厅水平。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看着满桌佳肴,南来客忍不住对儿子说,“饮唔饮?“

“米教个仔饮酒,“ 当妈的有意见了。

不饮酒还算男儿吗?

提到饮酒,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孩童时期的南来客,见父亲端着小酒杯喝得有滋有味,忍不住说,”我也要喝一点。”

父亲用筷子在酒杯中蘸了一下,送入南来客大张的小嘴,在舌头上轻轻一点。

一股辣气直窜脑门。

“辣辣,”南来客吸了一口气。父亲呵呵笑了,母亲则埋怨说,“没个正经的。”

父亲好酒且有酒量,喝起来也有节制,平时每日一小杯,下酒菜不太讲究,有好菜固然好,没有炒几颗花生米也能凑合。

酒父亲喝了一辈子,从来都没缺过,即使在五七干校。

穿越时空来到粤北山区。周日出门趁墟,母亲总会带上两个军用水壶。二人冒着寒风走十多里山路来到镇上,在小饭馆打打牙祭,临走前再打上两壶酒。

浮想联翩。思绪回到上世纪70年代初,广州春秋两届交易会期间,北京饭店的叶伯伯提搂着两瓶酒上门,对南来客说,“店里来了好酒,经理给留了几瓶,抽空去一趟。”

所谓好酒,指的是国产十大名酒。那会儿店里还没有人头马蓝带之类的。

酒钱自然是分文不差。能买到就不错了。

茅台酒价据说是尼克松访华后带起来的。话是这么说,南来客记得当年茅台也就五六块一瓶,汾酒、竹叶青,莲花白、五粮液、泸州老窖、高粱大曲略便宜一些,最便宜的是西凤,不到三块钱一瓶,香醇够劲儿,物美价廉,曾是父亲最爱喝的酒。

相比之下,南来客属于能饮但不好酒那类。文革期间,父母都到粤北干校,即使在那种环境下,南来客依然能够洁身自好,烟酒不沾。

不好酒不等于不能喝。

南来客在仁威庙执教鞭那会儿,曾到位于西村的原广州第一师范学校义务劳动挖防空洞,中午收工后,大家到领队的工宣队长的老婆所在酒家“食番餐”。“一人两炆,包酒水”。一行十来人骑自行车来到西场,随队长进入一条冷巷,拐来拐去拐上一条木板栈道,一时间好像重返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两边清一色木板房,下面是江水,来到一家酒店,也是木板房,圆桌条凳都没上漆,窗外隔江青山隐隐。南来客认得那是沉峰山-当少先队员时上去过。水村山郭酒旗风。大家坐定,大嫂上菜,队长给大家斟酒。斟到南来客面前,队长犹豫了片刻,“南老师饮得嘛?”

“可以啦。“ 

队长给南来客到了半酒杯,双蒸或肉冰烧之类的广东白酒。

南来客一饮而尽。

“使得,”大家鼓掌大乐。

镜头从沉峰山切换到越秀山。从镇海楼下来,众弟子簇拥着座师翁先生来到北秀湖边的听雨轩。菜上来了,翁师似有所待。有肴无酒,可乎?南来客和一位师兄交换了一个眼色,离座出去,无奈囊中羞涩,只打回一杯散酒,翁师笑眯眯地啜了一小口,额头泛红光,说道,“古人饮酒的最佳境界是微醺,mellow…” 未几,口若悬河,翁师渐入佳境也;低头窃笑,众弟子乐也。

从座师想到故友老张。四十多年前一个夏日中午,明湖边小饭店内,三几碟小炒,一瓶东江糯米酒,南来客请当年的同学后来的宋史专家老张小酌。二十年后一个春夜-南来客回大陆探亲期间,请老张吃饭,在座的还有当年中文系研究生老林。老林点的潮州菜,还要了瓶长城牌红酒,三人高谈阔论。老张已经著作等身,老林出了几部电视剧,唯有南来客一事无成。三人尽欢而散。没成想这是最后一次与老张饮酒。

“开哪一瓶?“ 儿子问。

小酒柜中有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也有洋酒,总共有十几瓶,都是陈酿老酒,光家

存就存了二三十年。

有父母来美探亲时带来的,有南来客回国探亲带出来的。带出来的洋酒不少是当年回国探亲带回去孝敬父母的。当年回国,多乘西北到香港,再乘火车或汽车返穗。酒在香港买。后来乘联合或达美经东京返穗,酒改成在东京买。再后来,有了南航,酒在美国买。来来去去二十年,不少带回去的酒又带出来了…

“就开这瓶吉百利XO吧,上次拿回来的。”

儿子开了酒,把酒倒入水晶玻璃酒瓶中,搁了一会,给父母倒上。

一口白兰地入肚,南来客忽然想到,“该陪父亲喝一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