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8日,海友号航行在南太平洋前往圣安布罗休岛。乘着很弱的顺风,船不紧不慢地航行着,按照惯例,老公上午通过卫星电话下载邮件和天气预报,我安静地看书。老公突然说:“可怕的消息,3月6日凌晨“慰藉号”在复活节岛撞礁沉没,史蒂夫下落不明”。我的第一反应:不可能!史蒂夫3天前还来邮件,说低气压前锋已过,人船无恙!看过目击者船友写的邮件,我的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
认识史蒂夫
第一次见到史蒂夫是在2018年5月,海友号绕航了合恩角,3个月顶风穿行巴塔哥尼亚水道到达智利小城瓦尔迪维亚(Valdivia),史蒂夫单人驾驶慰藉号从美国加州一路南行也到达此城。慰藉号到达游艇会的那天是个星期天,按照惯例船友们都去德国啤酒屋聚餐,把酒言欢中我们认识了史蒂夫。
史蒂夫的职业是软件工程师,曾在美国高通公司工作了几十年,退休后买了条帆船开始帆游。慰藉号下个航季将南下巴塔哥尼亚,史蒂夫从美国带过来一个柴油取暖炉准备安装,海友号紧锣密鼓地准备帆游南极,也考虑装个炉子。这是个需要在舱顶打洞的大工程,两个船长一起琢磨如何装、在什么位置装合适,史蒂夫还把他的整套炉子和附件搬到海友号上比比划划找感觉,两条船最终都成功地完成了这项工程。
家在南加州,史蒂夫会讲西班牙语,经常热心地帮我们做翻译。史蒂夫是个美食家,也是个极好的大厨,他做的牛肉辣豆酱和烤肉碎土豆泥(shepherds pie)堪称一绝。我做了好吃的饭菜也会盛一碗送给他尝尝,史蒂夫很能吃辣,对我做的泰国咖喱津津乐道,休航分手前我把剩下的半瓶咖喱酱送给了他,以至于此后的邮件总有咖喱内容出现。
再次见到史蒂夫是2019年2月在智利威廉姆斯港,海友号刚从南极回来,慰藉号成功地单人驾船南下巴塔哥尼亚。啜着红酒,吃着奶酪和风干肉,我们分享了太多的精彩故事。之后我回国探亲,老公一个人待在船上,跟史蒂夫几乎天天见面。
3月底我回到智利,海友号立即动身北上巴塔哥尼亚,史蒂夫的女儿和朋友来智利探亲,慰藉号帆游比格尔海峡冰川巷道,两条船碰巧并排锚在 Caleta Olla 躲避强风一个星期。我们一起玩掷骰子游戏,互相请客做饭局,海友号的自制蟹笼抓帝王蟹收获颇丰,蟹笼借给慰藉号用了两天,他们也尝到了帝王蟹的美味。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史蒂夫。
海友号在南美度过两个航季准备进入太平洋了,慰藉号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两个目标中犹豫不决,最终史蒂夫决定去太平洋,掉头北上巴塔哥尼亚。单人航行水道北上顶风比南下顺风艰难多了,慰藉号撞过冰、搁过浅,最终到达智利蒙特港,两条船在同一陆地船坞上过了冬。
伤心的复活节岛
2019年1月,我在南极邮轮上做极地向导一个多月,老公和史蒂夫在蒙特港忙着各自船的下水和维修,每天傍晚两人一起喝啤酒交流维修心得,天气好时一起健走。老公把船挪到了瓦尔迪维亚,这是他第一次单人跑隔夜小长航,随后史蒂夫也到了。一个合适的气象窗口出现,慰藉号决定出发去鲁滨逊岛,临行前老公请史蒂夫在餐馆吃午饭,2月5日在游艇会帮助解开慰藉号的缆绳,跟史蒂夫挥手告别。
此后史蒂夫每天一个邮件,拉拉杂杂地聊技术问题和天气状况,介绍鲁滨逊岛哪种鱼好吃,它们的西班牙名称,渔民住哪条街,大概什么价钱,并给出了锚球的 GPS 坐标。海友号帆游鲁滨逊岛时慰藉号到达复活节岛,史蒂夫很高兴我们终于进入了太平洋,邮件中说“你们快过来吧,咱们一起租车游复活节岛”。
一个很强的低气压逼近复活节岛,预报最大阵风强力将达到50节。史蒂夫开始时说慰藉号将离开复活节岛,在海上应对强风,后来又说复活节岛海警说服他去岛南面锚地躲风。3月5日邮件报告低气压前锋已经过去,最大风力才28节,没什么大不了的……3月8日我们收到慰藉号出事的邮件……
复活节岛这个目的地突然成了令人伤心的地方。我们计划着到岸后租车去慰藉号出事的海湾看望史蒂夫,画块石头留在那里做个纪念,放一束鲜花,酹一罐啤酒……另外看看有哪些后事可以帮着做,疫情中史蒂夫的女儿不一定能从美国飞到复活节岛。3月18日智利关闭全部口岸,海友号无缘复活节岛。
到底发生了什么?
海友号到达甘比尔群岛,从复活节岛过来的帆船也都在这里,从每个目击者的叙事中,我们试图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Vinapu 海湾在复活节岛的西南角,智利海警劝说众帆船在这个锚地避西北强风,只有“飙风号”驶向大海,理由是复活节岛锚地好天气时都很摇晃,暴风雨中很难想象是个什么样子,慰藉号本来要跟随其后,但最后还是听从了海警的建议。
Vinapu 锚地面对着悬崖峭壁,崖顶上是飞机场的跑道。据说强风到来前史蒂夫驾船一直驶向锚地深处,不时地跟其他船友挥手打招呼,锚地众帆船中慰藉号的位置离海岸最近。低气压由西北向东南扫过复活节岛,气旋风眼在岛的西侧,最近距离不到二百海里,3月5日上午强风已经过去,风力并没有预报的那么强,史蒂夫需要采购食物,他计划回岛北面 Hanga Roa 锚地,去超市采购后就出发去甘比尔群岛了。
南半球低气压风旋按照逆时针方向旋转,3月5日傍晚 Vinapu 锚地风向已经转向西南,但风力只有15节,当飑扫过时风力也不过20节左右。尽管锚地成了迎风港,但没有帆船离开,原因很简单,北面锚地涌浪很大,抛锚很危险,整个复活节岛没有其他更适合的锚地。到了傍晚3-5米高的涌浪从西南方向涌进Vinapu锚地,众帆船迎风随涌浪纵向骑行摇摆,尽管很不舒服但并无危险,至少风向和涌浪方向是一致的。
午夜后海流换向了,强海流推着帆船侧向偏转,“帕卡提号”被海流推着漂向锚点,一度跟涌浪平行。众帆船意识到了情况的危险,各自采取行动,“美多娜号”率先启锚离开锚地,“帕卡提号”开动马达,倒车将锚链抻直,保持船跟涌浪方向垂直,“昆比号”上了甲板开始启锚,船长看到“慰藉号”的方向有微弱的头灯在移动,推断史蒂夫也在甲板上前后忙着准备启锚。
凌晨1点左右,“帕卡提号”看到一个巨大的涌浪呈90度直角直接拍向“慰藉号”的船舷,“慰藉号”桅杆顶上的抛锚指示灯画了一条弧线扎进海里,然后再也没有浮出水面。VHF里传来“帕卡提号”焦急的声音:
“翻船了!翻船了!慰藉号,慰藉号,史蒂夫,史蒂夫,听到请回答……”。
没有任何回复
“Pan Pan……Mayday Mayday……”
智利海警的舰船停在海港里,这样的天气条件下无法出来营救,指示所有帆船撤离锚地。
“帕卡提号”开亮甲板灯,用强探照灯在海面搜索,大声呼唤史蒂夫的名字,史蒂夫是个冲浪手,200米距离应该能游过来,45分钟过去了,没有看到史蒂夫的影子……
同一夜晚,当地包租帆船“那那普号”泊在Vinapu 锚地的锚球上,船长白天带着客人上岸参观,傍晚大浪涌进时无法回到船上,无人看管的“那那普号”扯断了锚球揽绳被涌浪推向岸边悬崖……天亮后,Vinapu 海湾岸上布满了“那那普号”和“慰藉号”的碎片。智利海警事后到出事地点调查,但海浪太大潜水员无法下水,史蒂夫至今没有被找到。
这个事故对所有当事人冲击很大,撤离锚地后众帆船在海上漂了一夜,涌浪根本不是问题,大家不禁自问:为什么不早点离开?风向转摆后慰藉号离海岸太近了,涌浪在浅水处翻卷造成更大威胁。另外史蒂夫单人驾船,既要控制船头正对海浪,又要准备启锚撤离,在船头卷链器和船尾舵舱之间两头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船友从船的碎片分析,慰藉号侧翻后,桅杆触到海底礁石,巨大的冲击力将甲板夯进船身,船大量进水不再漂浮,没有可能再翻转回来。
反思惨痛教训,前晚Vinapu 锚地所有因素都是错的,应该果断撤离,暴风雨中无垠的大海总是比危险的港湾更安全,“飙风号”在海上安全地驶过风暴。认识史蒂夫近两年中,“慰藉号”有过几次很悬的情形,但最后都化险为夷。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没想到折在一个锚地,实在太令人痛心了。
史蒂夫的女儿说,父亲在做他喜欢做的事,航海5年史蒂夫是快乐的。在甘比尔群岛的饭局上,船友们举杯敬史蒂夫:不管你在哪里,愿你的帆鼓满了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