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6月,我来到慕尼黑北郊的小镇加兴,开始留学生活。寻找合适住处不易,只得暂时先与三位中国学者合住在加兴公寓里。两个月后,一对中国学者夫妇进修期满回国,我租下了他们租住的房间。
他们住在德国人家里,位于加兴科学园区北面的小村里,小村叫迪特斯翰(中文直译就是“迪特的家”),有二三十户居民,其中有几家是农庄主,是村周围农田的主人。691公交车经过小村,但是班次很少。村里没有商铺,有一个奶牛棚,亦出售鲜奶。
在我搬去小村之前,住在加兴公寓里的访问学者老薛劝我:“那里太偏僻,你孤身一个女孩,住在那里,会有诸多不便,还不如在加兴与我们挤挤,这里中国人多,有个照应。”我很感激她的关心,依然搬去了小村。
房东家在村庄南端,隔着一栋房屋就是农田。我骑自行车上班,沿着拖拉机路,穿过农田,来到河边,跨过小桥,就到了研究所,骑车路程只需十五分钟左右。
房东太太姓万楞恩,丈夫已过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斯图加特工作,小儿子与母亲同住,在慕尼黑工业大学农学院的啤酒厂里工作。
房东太太是家庭妇女,生活来源除了政府的养老金外,就靠租房收入。她出租的房价比较便宜,房客都是加兴科学园区的学者或学生。曾有几位中国学者租住过她家,有的还与她保持着长期联系。
中国留学生租住德国人家里,往往会有各种拘束。如果遇到德国房东不允许在家烧中国菜,那就会非常不方便。然而,万楞恩太太很宽容。她知道中国人习惯在家烧饭,在我房间的角落里放一个小电炉和一些锅碗瓢勺,供我烧简单的中国饭。
我卧室一角:小电炉,油盐酱醋和锅碗瓢勺,供烧简单的中国饭。
这样的安排,避免了我过多使用房东的厨房,德国家庭妇女的主要生活和工作场所就是厨房。而且我也不会在卧室里过分煎炸炒煮。
如同所有德国妇女那样,房东太太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地板擦洗得铮光闪亮。她不仅每月为我换洗床单。就连我的衣服都交由她洗。她不让房客使用她的洗衣机,也不希望房客在盥洗间里自己手洗衣服,担心晾衣服滴下的水会把地板弄坏。我尽量按照房东的要求办,既然住在德国人家中,就得遵守他们的规矩,承受一些不便。
每天早上,我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共进早餐,她早早地把奶油从冰箱里取出,以方便抹奶油。早餐很简单:面包和奶茶。我们俩都喜欢喝茶,偶尔喝咖啡。房东太太提供牛奶,我提供茶叶。我们喝各种茶,最常喝的是英国红茶,有时喝中国绿茶和雏菊茶,在所有茶里都倒入好多牛奶。
房东太太的牛奶是用啤酒交换来的。她的小儿子在啤酒厂里工作,每月能分到很多啤酒,却不爱喝啤酒。房东太太用啤酒与同村的一位老先生交换牛奶,称他为“牛奶先生”。
牛奶先生已经快80岁了,他在小村的奶牛棚里拥有两条奶牛,能定期去取鲜奶。每隔一周,他提着牛奶小罐,走到房东家,送来两公升牛奶。房东太太请他在家里坐一会儿,喝上一杯啤酒,再送他四瓶啤酒带回家。
我与房东太太在厨房里
早餐时我与房东太太聊天,最初我只能讲英语。房东太太曾在英国工作过,能讲些英语,她用德语夹杂着简单英语与我对话。这样的早餐聊天,令我的德语词汇量迅速增加,德语口语进步很快。没过多久,我们的聊天就以德语为主了。
我在大学里曾选修德语为第二外语。来到德国之后,更努力地学德语,还到加兴镇去上夜校学德语,却总不能用德语开口与同事交流。搬到房东家一个多月后,我在研究所里开始能用德语交谈,同事们都惊讶不已。
早餐聊天成了我和房东太太每天的重要事件。房东太太开朗活泼,喜欢与人聊天,我与她很谈得来。我们讲各自的经历,讲家人的故事,讲我研究所里的人和事。聊得兴起时,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从早餐聊天中,我了解到不少德国历史和风土人情,还能与房东太太倾吐烦恼,分享快乐,慰藉了我很多乡愁。
房东太太从小在农庄里长大,喜欢种菜种花。她不仅在自家院子里开辟了菜园,还在村外农田中有一块菜地,位于高压线架下,呈三角形。因拖拉机开不进去,农庄主允许房东太太和牛奶先生在三角地里种些蔬菜瓜果。
搬到房东家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我跟着房东太太到那块三角地去。我们先在周围农田里捡土豆,大土豆已被拖拉机收走,还剩下许多小土豆。我把大大小小的土豆都捡进篮子,房东太太再把太小的土豆扔掉,说那些只能给猪吃。
房东太太在三角地里开始干活,我拿出带来的数学物理书,坐在一旁啃读。阳光和煦,天高云淡,田地里静谧无声,不见人影。房东太太悄悄地跟我说,星期天是应该上教堂的,我们在地里干活不太好,可不要被邻居看到。
房东太太算不上虔诚的基督徒,不过还是尊重教会,她曾带我去教堂。那是10月里的一个周日,是个宗教节日。我们骑自行车来到附近小镇的教堂,里面的座位几乎都已经坐满,我们俩只能分开,坐在前后排的空位上。
开始做礼拜了,牧师用德语布道,我听不懂,呆呆地坐着。另一位神职人员举着一根长长的棒,一端绑个篮子,依次伸到信徒前面,人们纷纷掏出硬币,往篮子里放。
我身上没带钱,不知所措,扭头向房东太太看去。她向我摇摇头,说她已经付了,我不用付。在骑车回家路上,房东太太告诉我,她昨天把自家种的一个大南瓜送去教堂了,所以今天不用付钱。德国的教会不仅接受政府的资助,还向信徒们募捐。
房东太太还经常把收获的蔬菜瓜果送给农庄主,以示感激。她对那位农庄主的心态很矛盾。既感谢农庄主允许她在三角地里种蔬菜,又妒忌农庄主的富有。有一天,房东太太应邀参加农庄主家聚会,回来后却对我抱怨,说:“他们什么时候都有钱,哪怕在二战时期,也没有受到战争的苦难。”
房东太太那一代德国人中大部分都深受二战的荼毒。她的娘家原先在捷克的苏台德地区,那是德国移民区,父亲是农庄主。她给我看少女时的照片,一位美丽的姑娘坐在草地上,远处是她家的农舍。房东太太的闺名叫艾米,是家中长女,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二战爆发后,弟弟应征入伍,没多久就战死了。
二战期间,几乎所有德国海外侨民都支持德军的入侵。德国战败后,德国侨民也受到惩罚。苏台德地区的捷克人纷纷向德国农庄主报复,房东太太忿忿地告诉我:那些捷克人最坏。幸亏苏台德地区被美军占领,要是被苏军占领,她们将吃更大的苦。
美军将德国侨民遣送到纽伦堡。她父亲坐了一年多的牢,她也坐了三个月的牢。在监禁期间,德国侨民们都垂头丧气,年轻的艾米依然活泼乐观,常常说些笑话,活跃那压抑的气氛。
艾米全家在纽伦堡安顿下来,失去所有生活来源,度日艰难。艾米出狱后,四处奔走,寻找工作。打听到有招募护士去英国,便去报名,前往英国工作。比起物资严重缺乏的德国,英国的生活好多了。她不时从英国寄给父母和妹妹一些食品,接济家中。
我与她聊天时,讲起我看到德国的食品供应这么丰富,很想念远在中国的父母,希望父母也能享受这样的生活。房东太太很有同感,她在英国时也有这样的思念。
艾米在英国工作两年后,回到德国。二战后的德国,满目疮痍,大批年轻壮丁在战争中死去,许多单身年轻女性找不到配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艾米遇到万棱恩先生,他是一个精细机械工,前妻已病逝。年轻活泼的艾米嫁入万棱恩家。
婚后,万棱恩太太生了两个儿子。十六年后,万棱恩先生病逝,留给万棱恩太太的是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和这幢房子。
万棱恩太太将部分房间出租,贴补家用。十五岁的大儿子辍学,接替父亲,在马普研究所里当工人。成年后结婚,因儿媳要住在娘家附近,举家搬到斯图加特。每逢圣诞节,房东太太与小儿子驱车去斯图加特,与大儿子全家一起过节。
小儿子上学时书读得勉强。成年后,先在瑞士当了几年工人,房东太太四出张罗,终于给小儿子找到农学院啤酒厂里的工作。
我住在房东家四年多,我们之间不仅是房东租客的关系,而是亲如家人。房东太太比我年长30多岁,像母亲那样关心我。我孤身一人,远离家乡,经常想念远在上海的父母和兄妹们,偶尔收到家信,更引起思乡之苦。
那天,房东来为我换床单,正好遇见我收到家信后伤心流泪,便尽力逗我开心,她顺手把换下的一大包床单塞进我怀里,说:“给你这么大的毛巾,足够擦干你的眼泪。”她的玩笑话,引得我破涕而笑。
房东太太不仅照顾我的生活,还包容我的粗心大意。使我在异国他乡感受到家的温暖。有一天,我因做实验,忙到半夜才回来,匆匆忙忙地做晚饭,也没在意切菜声太大。第二天,住在顶楼的印度姑娘问我:“你怎么在半夜里还在切菜。”其实,那天房东也被我的切菜声惊扰,她很宽容,没有任何抱怨。
1988年圣诞节前夕,我前往瑞士苏黎世,要到好友家去过节。那天我起个大早,准备乘691公交车进城去赶火车,怕惊动房东,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去吃早饭。不料,房东太太还是听到了,立即起床,不但陪我吃早饭,还坚持要送我。
那天天奇冷,地上积着雪,我们一起走到汽车站,房东太太陪着我等车,直到我上了车,才独自回家。后来她告诉我,那天她仅在睡衣外披上大衣就陪我出门,冻得够呛,我听了很过意不去。
1989年秋,我家七妹来德国探亲,正好房东的顶楼空着,我就租下那顶楼。付房租时,房东太太只肯收我原来的房租,把顶楼的房租退还给我。
房东太太不仅待我好,待中国人都很友好,她帮助过不少中国访问学者。加兴经常有中国学者短期来访,寻找合适住处不易。每次我询问房东太太,能否接纳中国学者来她家短期居住,她总是尽力帮忙。
最热闹的时候,房东家一共住了四个中国人:两男两女,那三位中国学者因进修期满后又获得延长或者考察期太短,一时找不到合适住处。我与房东太太商量后,安顿他们住下。
房东的半地下室里有一间卧室,窗口的一半露出地面,房间很大,还有电炉和冰箱。此时正好空着,就安排两位男士入住。在我房间里另加一小床,女士与我同住。
我们在房东家前留影。我住在二楼房间,房东太太住在我楼下
那段日子里,我们住得简陋,却过得很融洽。每天早上,四人各自骑自行车上班,晚上回来,一起在地下室烧饭,晚饭后开始天南地北的神聊,直到尽兴后,各回卧室睡觉。
那年春节,慕尼黑中国学生会在中餐馆举办春节联欢晚会,我们四人欣然参加。下班后,直接从加兴乘大学的校车进城。晚会在晚上10点才结束。
从城里回迪特斯涵不易,需辗转乘车:先乘地铁到终点站,再转乘290公交车到加兴,还需骑半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回小村。深夜里,我们四人骑着车,穿过冰天雪地的农田,一路上说说笑笑,真是名副其实的洋插队。
周末,我们宴请房东太太。加兴的中国学者老张也来凑热闹。我们在房东的厨房里摆开阵势,大家各显身手,烧了一顿丰盛的中国菜。房东太太对中国菜赞不绝口,大家吃得很尽兴。饭后,房东太太兴致勃勃地带着我们,外出踏雪游玩。
我们在房东的客厅里吃中国餐
房东太太带着我们踏雪游玩
房东太太喜欢吃中国菜,我也经常请她品尝我烧的中国菜,她最爱吃的是鱼香肉丝。我和房东曾宴请牛奶先生和他的太太,主菜就是鱼香肉丝。房东太太能烧很好的德国菜,很以为荣,还教我如何烧德国菜。我虽然学了,可惜实践很少,终究没学会。
E16研究所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位好房东。1989年底,我将离德赴美工作。圣诞节前,我与两位博士一起举办博士告别庆祝会。房东太太应邀参加。她是那么的兴奋,回来后告诉我,这是她参加过的最好聚会。
聚会上,我的博导教授与房东太太商量妥当,E16研究所将长期租下她家的那间房间,作为E16来访学者住宿。
房东太太在我们的博士告别庆祝会上
2003年1月,我作为英飞凌公司的工程师,从美国出差到慕尼黑。顺道访问了迪特思涵的房东家,13年后重返故地,房东万楞恩太太的小儿子已结婚,有了三个孩子。
小儿子告诉我,近年来他的妈妈年老病多,已经住进养老院。他为我接通了房东老太太的电话。我在电话里勉强用德语与老太太通话。我告诉老太太,我已经把爸爸妈妈接到美国,与我同住。老太太羡慕地说,“你现在能照顾爸爸妈妈,真好!”
2005年7月初我的妈妈在纽约上州病逝。一周后,收到房东的小儿子的来信,告知:万楞恩老太太在五月病逝。他的信,更增添了我丧母的悲痛。
2020年10月 纽约上州
参考阅读:
余國英 (2020-12-15 16:36: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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