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目睹着母亲被人带走去学习班的,随后按照来人的吩咐,到一中学校给母亲送了一次衣物。母亲和另一位女老师被关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互相不敢说话。依然认识那位张老师,是教语文的,听母亲说过,她解放前曾参加了国民党的三青团,有历史问题。
那天以后,依然就跟着学校宣传队下了乡,已经几周没有家里的消息了。
····
怀着焦虑的心情,依然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用钥匙开锁的一刹那间,她甚至幻想着母亲就在家里,还是像以往那样,说一句“你回来了”,可是,她失望了。
父亲不在家,估计是正常上班去了,他大概还没有事,因为依然刚才在校园里,没有看到什么异样。大家都知道,现在一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学校的墙上和大字报专栏就会有大标语的。
依然迫不及待地在房间里查看着,看看有没有母亲回来的痕迹。--- 没有!毛巾牙具处仍旧空着,抽屉里放内衣的地方也空着。依然心里好一阵难过,母亲离家已经一个多月了。
傍晚时分,父亲回来了,分别了几个星期,父亲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不过,看到女儿回来,陈仲禹还是特意多烧了两个菜,父女俩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昔日的温暖。
父亲告诉依然,还是没有太多关于母亲的消息,只是接到一中学校审查小组的通知,让依然去找审查小组的潘老师领取母亲的工资。另外,父亲说,上海的祖父下周有事路过这个城市,要在他们家小住几天。
后一条消息令依然很高兴,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祖父了。以前每次去上海,他们都住在祖父家。祖父最喜欢她,常说她懂事,总爱带她逛马路,吃小吃,走亲戚,到处玩。这次祖父来,她也想带他到处看看。
按照审查小组的通知,依然第二天中午就去潘老师家,领取母亲的工资。潘老师是个年纪和母亲相仿的女老师,依然去时,她正坐在小矮桌前吃午饭。她不紧不慢地告诉依然,钱还没领来,让依然第二天再来。次日中午,依然又去,没想到竟吃了闭门羹。晚上又去,潘老师就像刚想起来似的,说忘记带回来了。
父亲非常生气,因为这是上个月的工资,再过两天就应该发当月的工资了,很显然,潘老师挪用了齐敏的工资。长久以来,总有一些人眼红齐敏的高工资,但也无可奈何,因为齐敏是从北京国家机关调来的,级别高,工资当然也高。当然,陈仲禹也是。现在趁机挪用一下被审查人的工资,真叫人敢怒不敢言。
父亲的猜想是对的,依然领回来的只是母亲上一个月的工资,而因为已经去了潘老师家好几次,就不好意思马上再去要当月的工资了。那个潘老师别说不会主动送钱来,反而更有机会挪用。依然想着潘老师那张瘦脸,心里无比地鄙夷和痛恨。
中秋的夜晚,已有几分寒意。晚饭后,依然父女俩相对无言,各自看书。窗外的秋虫叫得正欢,月亮开始变得有亮又圆,提示着中秋节即将来临。可眼下,他们哪有心思过节呢?
好在祖父很快来到了依然家,使他们暂时忘掉了一些烦恼。
祖父早就退休了,平日里住在上海,这回是因为去青岛看朋友,才顺便来此小住的。祖父对齐敏被隔离审查,认为没什么要紧,早晚会回来。他劝父女俩,着急生气都没有用,日子还是得过。他让仲禹去菜市买了不少菜,说是要好好尝尝苏北的特产。当天晚上,祖孙三代好好地吃了一顿,依然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入睡后没多久,依然就被“蓬蓬蓬”的敲门声惊醒了,只听见外面在喊查户口。父亲披着衣服去开了门,依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敢动。她知道,祖父来这里,还没来得及去派出所报临时户口,但愿不要有麻烦。还好,查户口的人接过户口本,一看是三口人,拿着手电筒对着床上照了两下就走了,大家松了一口气。
祖父在的那几天,亲自做饭给大家吃,他一边做,一边教依然。依然陪祖父去逛街,带他去云龙山看风景。在祖父的提仪下,祖孙三代还到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依然情绪虽然好一些,但心里仍是沉甸甸的。许多年后,当她想起文革中的这段插曲,对祖父的用心仍旧感激。
中秋节默默地过去了,教师大院里有人欢笑有人愁。前院因为都是革命骨干,革命气氛浓,节日气氛也浓;后两个院子基本上都是有问题的人,所以家家自危,没人过节。孩子们很少像以前那样聚在一起玩耍,大人们见面也很少打招呼了。
一天,前院的小茜突然来找依然,说东屋的许老师叫她。依然非常奇怪:这个小茜比自己小很多,从来没在一起玩过,而那个许老师和自己更没有打过任何交道。依然听母亲说过,许老师是一中学校管理教师档案的,贫农,党员,现在是清队骨干分子。依然忐忑不安地跟着小茜来到许老师家,只见小茜的母亲胡老师也在。许老师一脸严肃,说话的声音低而阴沉。
“你母亲是有问题的人,正在接受审查,你是不是对这件事不满?”许老师开门见山地问道。
依然一愣,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你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相信群众,知道吗?”
依然机械地回答:“知道。”
“好,现在我们这个院子里出现了反动标语,是不是你写的?”
依然吓了一跳,脱口问道:“在哪儿?”
“你不知道?”许老师紧盯着依然的脸。
“不知道!”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面前的这两个人那么肯定反动标语就是她写的,不由地委屈和着急起来。
一阵沉默以后,胡老师拿来一张白纸,让依然在上面写字:毛主席万岁和打倒刘少奇。依然只好照办,然后离开了。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很气愤,凭什么首先怀疑自己的女儿,这些人难道还想落井下石吗?
反标事件一直没有下文,很久很久以后,依然才听小茜说,反动标语竟然是许老师自己的儿子亚东写的。亚东年纪虽小,但他也想向毛主席表忠心,就自己在院子的墙上写了一条“打倒毛主席”的反动标语,然后报告上去想立功,结果引来学校的调查。后来他害怕了,就把真相告诉了他的母亲。而学校因为亚东年纪小,家庭是红五类,把他教育一番就算了。依然暗暗想,这是一个多么不公平的社会啊。
依然的母亲终于在立冬前回家了,但仍是有问题的人,责令她边工作,边继续交代。传说同院的李老师和戴老师的问题都升级了,母亲说,这是因为学习班里有些人为了自保,就按照审查小组的要求乱说,加重了他们的罪行。她没有这样做,一个人做事不能昧良心,落井下石的事不能干。
有些话母亲看起来不太想在依然面前说,但多年后,母亲自己告诉依然,正因为如此,她受到了许多折磨,包括车轮战术,夜里不让睡觉,甚至人格侮辱等等。多亏有个军宣队的人,查了母亲的档案,发现她历史清白,还在国家机关工作过,决定把她放出来。
不管怎样,全家人团聚是件令人高兴的事,院子里还有好多人的团聚遥遥无期呢。依然家虽然暂时恢复了正常,但他们心里清楚,事情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