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德回忆之三:考赫教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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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坎坷

考赫教授虽然在事业上搞得风起云生,但是他的婚姻却很坎坷。在马里兰任教授期间,他娶了第一任太太,生了两个儿子,并购屋置产。可惜夫妻俩并不和谐,终于到了非离婚不可,为了财产分割,还上了法庭。

1972年,考赫教授离婚后不久,来德国创业。他风流倜傥,潇洒幽默,很得年轻女士的青睐,身边总是有女友相伴。他既然恢复了自由身,就不忌惮他人的闲言碎语,常常带着女友出现在社交场合。

在他的长期女友中,大家熟知的是黑发女郎莫妮卡,考赫教授和莫妮卡还生了一个儿子。教授的种种风流韵事常常成为同事和学生们饭后茶余的话题。

1985年8月初,考赫教授宣布:他又结婚了。新太太叫樊西,是位保加利亚黑发女郎。一个月前,教授到保加利亚首都索菲亚讲学,樊西担任他的翻译,两人随即陷入热恋,接着闪电式地结了婚。

樊西在东德获得固体物理博士学位,专攻非晶硅物理。她成为考赫太太后,也来到E16工作,还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在西德,正教授的权力很大,有人事权,考赫教授把太太安排在研究所里义务劳动,旁人也不能说什么。更何况,物理系中已有两位正教授把太太安置在自己研究所里。看来,德国的正教授的权力太大,也有弊病。

考赫夫妻每天同进同出,一起来E16上班。考赫教授忙于他的日常工作,樊西开始了她的“研究工作”。没多久,E16的师生员工们开始感受到考赫太太带来的烦恼。

樊西虽然是东德博士,可惜她的学术水平有限,作风又张扬,在学术讨论会上常提些幼稚问题,以显摆她的才能,往往搞得演讲者和教授都下不了台。大家碍着教授的面子,只能由她显摆。

樊西尤其喜欢缠着研究生讨论学术问题,但是她的讨论往往不着边际。德国的年轻研究生们都很老实,很绅士,被她缠住的研究生只能放下手中的工作,耐着性子,听她没完没了地胡扯。

我们这批博士生中,里查德长得高大英俊,像金发王子,脾气又好。樊西最喜欢缠着他“讨论学术”。里查德背地里向我们诉苦:在与樊西讨论时,真希望能有一个电话进来,以便能逃脱出来。那期间,里查德一听到走廊上传来樊西走路的橐橐高跟皮鞋声,就得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1986年11月11日晚上11点,樊西生了一个男婴。第二天午饭后,E16的研究生们聚在休息区聊天,大家都有些兴奋:“樊西生了孩子,就不会天天来研究所,这下我们可以清净些了。”正聊得起劲时,考赫教授与樊西来到了研究所。

大家错愕之后,接着纷纷向他们祝贺。考赫夫妇在E16待了一会后,就开车回家,留下忿忿不平的研究生们:“刚生了孩子,不到14个小时就来研究所。樊西是要表明,她不会离开这里的!这不是在向我们挑战吗?”

考赫教授给小儿子起名佛瑞迪,纪念他在航海中丧生的弟弟佛瑞迪。

樊西生了孩子后,天天带着婴儿,依然和考赫教授一起来研究所上班,依然缠着里查德讨论,依然在学术讨论会上胡搅蛮缠。她似乎很专注于她的研究,却没见她有什么科研成果,只是浪费研究生们很多时间,增添了大家许多烦恼。


小佛瑞迪在婴儿时期容易照顾,他静静地躺在小摇篮里,只需按时喂奶和换尿布即可。他在E16渐渐地长大,会爬上爬下时,需要人时时照看。但是樊西忙于她的研究,就把孩子扔给教授带。那时,我们与教授讨论时,常常是教授一面哄孩子,一面听学生讲解。

一次,教授有事,樊西也不管孩子,放任小佛瑞迪独自在休息区玩,他爬上了桌上,一不小心,从桌上摔了下来,正好E16的秘书就在近旁,赶紧跑来抱起孩子,所幸无事。

秘书终于忍不住了,她严肃地对樊西说:“考赫太太,你必须把孩子带好!如果再发生如此事件,我将打电话通知警察局,叫警察来把孩子带走,因为你没能力抚养孩子!” 

E16的秘书是E16的老员工,工作认真负责,坚持原则,平时不拘言笑,E16所有人都有些怕她,包括考赫教授。樊西不敢与秘书争辩,只得带孩子回家。但是她老实了没几天,故态复萌,又带着孩子来研究所,还是把孩子扔给教授看管,她继续自己的研究。

考赫教授似乎无法约束樊西,在一次E16的员工会议上,教授当着大家的面说:“樊西:我娶了你,是要你安顿好家务和抚养孩子,你马上给我回家去,要不然我休了你!”不料,樊西立即当场撒泼:“好啊,你休我呀!你马上休了我呀!”E16的员工们都惊诧不已,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彪悍的女人,就连教授也不知如何应对。

WSI研究所

1987年,鉴于E16的硕果累累,人才辈出,为了拓阔半导体物理的研究和教育,巴伐利亚州政府将建造沃尔特·肖特基研究所(WSI),由西门子公司出资,地址就选在在加兴慕尼黑工业大学物理系的后院。

这是慕尼黑地区半导体物理领域的一件大事。作为这个领域中的元老,考赫教授是筹建会里出谋划策的重要人物,他的大弟子阿布希拉特已经在1987年升为正教授,即将去WSI担任教授。考赫教授满心希望他在WSI中有一间办公室。E16的员工和研究生们都很兴奋,时时关心物理系后院WSI的兴建。

1988年秋,WSI研究所落成,举行隆重的落成典礼,来了不少政府和西门子公司的大员。考赫教授和E16的全体人员都去参加盛典。

研究生们走进WSI大楼,嘻嘻哈哈地问哪儿是我们E16的研究室。不料,WSI里根本没有E16的研究室,就连考赫教授的办公室都没有。直到这时,考赫教授才知道WSI已经把他完全拒之门外。

考赫教授是位天才的表演家,面对如此冷酷的事实,依然若无其事地与各位大员们周旋着。

那天,我没等到庆祝会结束便回到实验室工作,偶一抬头,看见窗外小道上,考赫教授抱着两岁大的儿子,低着头,慢慢地走回E16。我从来没见到教授如此落寞沮丧,很为他感到难过。

E16的研究生和技工们都很气愤,就连老工人艾迪都看不下去。WSI落成典礼结束后,大家回到E16,聚在一起,纷纷埋怨阿布希特拉特的薄情寡义,做得太绝情。

后来,面对E16老同事的指责,阿布希特拉特只简单回答,他不想在新大楼中听到樊西的高跟鞋声。

确实,自从樊西来到E16,阿布希特拉特看到樊西在E16里指手画脚,胡搅蛮缠,研究生们在背地里抱怨诉苦,而考赫教授根本无法约束樊西。E16的优良风气正在被损坏。

所以,阿布希特拉特坚决不让樊西涉足WSI。为此,他宁可得罪自己的导师,宁可得罪整个E16的老同事们,也绝不让步。

幸运的是,考赫教授并没有因此与阿布希特拉特教授绝交。E16与WSI保持了良好关系。WSI成立后,财大气粗,设备高级,还是尽力帮助E16。我还在WSI的高级实验室里做过实验。


E16的终结

1998年,考赫教授与樊西离婚了。自从我们这批博士生离开后,樊西依然在E16里指手划脚,胡搅蛮缠。她显摆的对象已经转移到物理系的教授们。然而,德国教授们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

一次樊西撒泼,大骂德国教授们都是纳粹,这下可惹了众怒。物理系开会决定:不准樊西再踏进物理系大楼。

这件事令考赫教授很难堪,终于宣布与樊西离婚。离婚对考赫教授也是一种解脱,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早在婚后几年中已消耗殆尽。

2003年1月,我在英飞凌公司担任工程师,从美国到慕尼黑出差,顺道来加兴探望老师和朋友。我先来到WSI,见到阿布希拉特教授,当年E16的秘书和几位科学家如今都在WSI工作。他们告诉我,如今的E16死气沉沉,像个墓地,考赫教授成天酗酒。

我在WSI里待了一会,考赫教授来WSI,我们一起走回E16。走进那熟识的走廊,两旁实验室的门大都紧闭着,不见人影,与当年的热闹情景迥然不同。

我来到工作过的实验室,只看到一位学生在收拾东西,他是E16的一位付教授的学生。我告诉他,1985年至1989年期间,我在这里攻读博士。他回答说,你比我的指导教授还要老。

看来,德国大学里的教授年轻化实施得很彻底,我认识的几位物理系教授如今都退休了。考赫教授也早过了退休年龄,还是硬撑着不退。E16已褪去了昔日的光辉,再也招不到优秀的学生,谁都不愿意到一位随时会退休的教授门下攻读博士。

物理系曾尝试招聘教授,来接任E16研究所主任。然而,E16的近邻就是研究课题相似的WSI,实力雄厚,很难找到哪位教授愿意接这个摊子,最后只得放弃。可以相像,考赫教授面临资金短缺,学生来源贫乏,压力重重的困境,难怪要日益颓废,酗酒度日。

2005年,考赫教授终于决定退休,E16也到了终结时刻。2005年是E16建立40周年,前7年是里尔教授主持研究所工作,自1972年起,考赫教授担任研究所的所长。在这四十年中,E16培养了大量半导体行业的人才,活跃在工业界,研究所和大学里。如今慕尼黑地区的半导体行业的发展蒸蒸日上。

 
E16关门大吉的聚会海报:一艘渐渐沉没的泰坦尼克邮轮。

2005年10月21日,E16举办考赫教授的退休欢送会,聚会海报上形象地画着一艘渐渐沉没的泰坦尼克邮轮。这是E16的最后一次聚会,宣告E16关门大吉。

在E16工作过或学习过的学子们从各地赶来,参加聚会。在聚会上,考赫教授的几位最杰出的学生或同事先后发言:

首先是大弟子阿布希特拉特教授回顾E16的40年历史。

接着,考特候斯教授讲述“70年代的历史-塑造当今的科学”。

诺奖得主克劳斯·克里钦教授深情地回忆起他在E16时的美好时光。

梅厄教授讲述 “缺陷和能带结构研究微波和FIR光谱学“。

亚瑟讲述了对“δ-掺杂” 的研究过程。

结束语

2005年起,考赫教授退休了。他原本就是个热情奔放,充满活力的人。退休生活是自由自在的,无拘无束的,他终于发现了退休生活的美妙,重新激发起生命的活力,开始尽情享受退休生活,满世界地旅行,访友和航海。

他依然是慕尼黑工业大学的名誉教授。依然对物理感兴趣,尤其着重推荐年轻人才。与以前不同的是,他没有公务的羁绊,没有以前那些承诺和义务的束缚。

在种种退休的活动中,他最热衷的还是航海,时时计划着跨越大洋的航行。2012年春,他在新西兰海域航行,给阿布希特拉特教授发电邮,还请他转达向克里钦教授的致意:

“代我向克劳斯致意,请告诉他,我常常回忆起我们在E16时一起工作的美好岁月。目前,我们正在新西兰北岛周围航行,这次航行已经准备了好久,是我这位名誉教授的一次大冒险。然后我们还将环绕澳洲进行10天左右的航行。我特地留意航行的路线,将来你和克劳斯退休时,可以少绕弯路。” 

然而,这一切在2012年7月29日嘎然而止。那天,考赫教授在美国佛罗里达的山里徒步,突发心肌梗死,倒地猝死。 

2012年11月23日,物理系举行考赫教授的追思会,与会400多人,教授的四个儿子和他们的母亲也来参加,场面宏大。

 
考赫教授(1937年6月1日~2012年7月29日)

追思会上,与七年前E16关门大吉聚会相似,依然是考赫教授的四位最杰出的弟子和同事发言,连顺序都不变:阿布希特拉特,考特候斯,克里钦,梅厄。

考赫教授的生命骤然结束了,令所有的人唏嘘。慕尼黑工业大学失去了一位杰出成员,我们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导师,一位亲密的朋友。

考赫教授的一生都很精彩,研究成绩斐然,育人无数,桃李芬芳,热情助人。虽然婚姻坎坷,但是朋友遍天下。在度过了7年快活的退休生活后,他潇洒地走了。

2020年10月 纽约上州

参考阅读:留德回忆之四:诺贝尔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