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秦俊生和巩秋月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那年的中秋夜,那时,中央医院已从长沙撤至贵阳,成为中央医院的贵阳分院,位于贵阳市的南面。而这个孩子并没有生在贵州,而是生在了广西。秦俊生夫妇为了纪念这个也算在母腹里喝过湘江水的女儿,取名为秦湘南,湘是湖南的简称,南字既在湖南省名中,也是他们的家乡南京的市名中的一个字。秦俊生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带你回家,平平安安地让爷爷奶奶见到他们的大孙女。
那时, 平安是个奢侈的字眼,事实上,那一年,坏消息就没有断过。日本军占领南京后,辅助梁鸿志成立伪南京政府,与国民政府一东一西抗衡,日军一步一步往南和往内陆挺进,为了阻挡日军的脚步,国民政府炸了花园口的河堤,让黄河改道南流,导致河南、安徽和江苏的老百姓深受水淹之苦,消息传来,巩秋月正在为一名河南籍的伤兵换药,伤兵在徐州会战的战场被炸弹炸飞了半只右脚掌,等到被送来长沙重伤医院,右腿几乎都坏死被截去了整个右腿,战场上受伤没掉眼泪,手术台上被剧掉右腿也没吭一声,可是听到花园口决堤,他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呜咽地叫着“爹!娘!……”
然而,那时的郑州已陷敌手,首都南京也被日军占领,巩秋月想到南京大屠城之后,父母生死未卜,不禁也悲从中来,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正在忙碌的手背上,等她终于把伤兵的旧纱布拆去,换好了药并包扎好新的纱布,伤兵悲伤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了下来,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回前线!杀鬼子!我要报仇!就算我没有腿,我也能拽住一个鬼子,拉开手榴弹,与他同归于尽!”
“杀小日本!” “打鬼子!” “对,同归于尽!”病区里的伤员只要醒着的,都跟着呼喊了起来。军医院的护士们和医生们都是军人编制,也都是一腔热血的青壮年,谁不爱自己的家乡?谁都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虽也都明白中日军事装备相差悬殊,但也正因为一路被打、亲人被杀,更加激起了他们的斗志,他们都有焦土抗战的决心,只要能阻止敌军,有利抗战,任何牺牲,绝无半点怨言,每个人都做好了与敌人同归于尽做殊死决斗的心 。
由于日军的紧逼。中央医院那会儿也正准备往南撤,沈克非一直希望湘雅医学院能与中央医院共往南去,以中央医院的杰出的外科能力,结合湘雅医院的内科人才,就可以补上这支中央医院分支内科不足的缺陷。毕竟,就算都撤到中国的最南面的大后方,除了急救外科和野战救护,救治伤病员之外,还是有人会生病,需要内科医生的。
夏天来到之前,沈克非院长带着中央医院的全体人员往贵州方向撤去,由于巩秋月孕吐严重,加上妊娠低血糖,常会晕厥,已被从护理伤员的重伤医院调了出来,让她去湘雅医学院附属的护士学校代课,而秦俊生也是时而在重伤医院为重伤兵开刀,时而去湘雅医学院为医学生们上野战救治的课。这样,沈院长就把这对夫妻留了下来,交给秦俊生的任务就是劝说医学院的张院长,离开长沙,撤往大后方。
花园口决堤后,形成了黄泛区这一巨大的地障,从而迫使日军向内陆挺进的速度暂停了下来,让后来的武汉战役向后推迟了至少三个月的时间,因此为国民政府赢得了一些时间准备进一步的抗战。
只是,这一李宗仁提倡的焦土抗战走了一步,就难免不走第二步、第三步,等到那年秋季,不给日寇留下任何东西的焚毁计划,因为一系列偶然的因素,让火灾变成了不受控制的魔鬼,导致三万多人葬身火海,一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长沙,几乎尽毁,成为了一片废墟,那就是著名的长沙大火。
秦俊生和巩秋月当花园口被炸之后的那个夏天,已经随着一部分湘雅医学院师生往南撤到了广西境内,稍作休整的湘雅医院师生们继续旅程,往当时的大后方贵阳进发,秦俊生和巩秋月走到山清水秀的广西境内,巩秋月却下面出血了,虽说巩秋月并不觉得问题太大,她自己曾经是助产士,知道产前出血可以发生在孕期的任何时刻,原因也很难说,这一路行军般的赶路,确实是舟车劳顿,但还不至于造成流产或者早产的地步,但是张院长却建议他们夫妇在桂林停下来,那时桂林很多有钱人从香港广州逃过来,指望内陆的山川环境能避开鬼子的飞机大炮,桂林当时物价猛涨,几乎一天一个价,但是也因为富人齐聚,什么东西只要有钱几乎都能买到,张院长和医学院的老师们纷纷慷慨解囊,为巩秋月在桂林待产生孩子凑足了钱,张院长对秦俊生说:“ 这里也有一个重伤医院,应该也是属于你们部队编制的,另外,桂林大学的医学院附属医院还在,我和他们的院长也很熟悉,我介绍你们去那里,那里内科妇产科都齐全,对于你妻子来说是待产生产的最佳地点。你别担心贵阳那边,我到了那里,会和沈院长说明你的情况,等你们孩子出世了,再归队吧,沈院长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也不会让你们跟我们在一起。” 秦俊生也知道桂林的重伤医院,但是救治伤员的部队医院,不适合妻子生产,桂林医院倒是不错的选择,而且,自己可以去重伤医院帮忙,同时兼顾照顾妻子的责任,等孩子出生满月,再带着妻子孩子赶往贵阳就是了。
张院长临别前,半开玩笑地对秦俊生夫妇说:“中国民间有句老话,叫做十男九漏,产前出血有可能你们这第一个孩子会是个儿子哦!”
秦俊生转达院长的话给妻子听,巩秋月却说:“那是院长说得玩的,我自己觉得会是个女儿呢。” “为什么?”秦俊生问的是为何妻子觉得会是个女儿,巩秋月却以为丈夫问的是为何院长有那么一说,便解释道:“老辈人说男孩子比较调皮,在妈妈肚子里动来动去的,造成出血,其实根本没那回事……” “不是,我是问你为什么觉得是个女儿?”秦俊生看妻子误会了自己的问话,打断妻子的话。
“我就是觉得是个女儿!我喜欢女儿,女儿贴心。”巩秋月说,她知道丈夫可能更想要个儿子,哪个男人不希望有儿子继承香火呢?即使秦家很洋派,可毕竟还是根深蒂固的中国人,但凡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家,谁不是希望头胎就是个儿子呢?秦俊生大概也听出妻子话里的一半真情一半担心,连忙搂着妻子安慰道:“儿子女儿都好,我们又不会就生这么一个,我们生一个排,将来肯定儿女都齐全,你有你的贴心棉袄,我有我的小士兵!”
当一轮明月高挂在漓江的天空时,秦湘南,秦俊生和巩秋月的长女哇哇大哭着来到了这个纷乱的世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