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瀑布”帆船
不久前我在电脑里意外找到了一组与家人乘帆船航海时拍摄的老照片。那是十三年前的二零零七年,也就是我被诊断出患有末期肾癌的前一年夏天,我们公司的一位同事Mr. Claude Trincle 邀请我与家人去乘坐他的舤船。他的这艘名叫“小瀑布” Cascade的帆船长41英尺,宽11英尺,有一个很高的桅杆,其顶端高出水平面65英尺,可以撑起一面巨大的主帆,将风能转化为动能,是帆船的动力来源。其实“小瀑布”还有四个柴油发动机,以备在海上没有风力时使用,但我们出海的那天Claude没有启动柴油发动机,而是凭着他高超的帆航技术,完全依靠调整帆的迎风角度,改变风与帆的相互作用,驾驶着“小瀑布”在南加州的海上乘风破浪。
记得那天阳光明媚,临登上“小瀑布“之前,我站在岸边码头向大海眺望,只见海面上波光粼粼,看不出有什么大的风浪。但Claude告诉我,那天的风浪比较大,很适合利用风力张帆。我半信半疑地随着他与家人登上了“小瀑布”。等到Claude 驾船远离了岸边进入深海处时,我才体会到他方才讲的话是对的。
在岸边上看似恬静温柔的大海,在深水区域变得急躁不安波涛汹涌起来。随着风力的不断增大,41英尺长的“小瀑布”被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剧烈地抛起又摔下,特别是当“小瀑布”顺着风向转弯时,船身有时会倾斜到45度,我们几个人要紧紧抓住船上的固定物,才不至于被汹涌的浪花打入海里。有好几次吓得我暗中后悔,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把家人带到这般危险的环境中。这次惊心动魄的航海经历,让我体会到原来大海除了她的碧海蓝天、碧波万顷的迷人魅力之外,还有如此危机四伏、不可莫测的凶悍个性。我这个从小在海边长大自认为热爱大海的青岛人,此时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叶公好龙似的人物。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乘坐帆船在海上航行,所以这一组在“小瀑布”上拍摄的老照片突显珍贵,去年我把它们转发给已经从公司退休,搬迁到美国东部居住的Claude, 並写了一封信,感谢他十三年前对我与家人的热情款待。Claude 很高兴收到我的照片,他回信说,他多年前已经把“小瀑布”卖掉了。看到这些老照片,令他十分怀念拥有“小瀑布”的快乐时光。对于我迟来的感谢,他回复道:“这是我的荣幸。在好的风力状况下有一个美好的帆航经历,如同咱们所做,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The honor was mine. Experiencing a good sail in good wind, as we did, is a gift from God.
(二)今昔对比
一个健康的人和一个患有绝症的人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我这个长期大病号,似乎把我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曾在没有死亡威胁下的生活状态全都忘记了。那些健康人平时习以为常的正常生活方式,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如此遥远生疏。经历了长达十二个抗癌春秋,我已经不知不觉的在肉体与精神上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而这组十三年前拍摄的老照片,仿佛是一面穿越时光的镜子,让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些惊人的变化。
照片上的女儿以琳Melody,年龄还不到二十岁,全身充溢着少女的纯情与青春的风采。那年她在美国东部的克里夫兰音乐学院读书(Cleveland Institute of Music),刚好读完了大学一年级回家过暑假。这个对未来充满了美好憧憬的大学生女儿,做梦也不会想到仅一年之后,她要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她随时都可能失去从小就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的父亲。
双胞胎的小儿子马可Mark就更不用说了,那时他还是一个中学生,看上去是那么朦胧青涩,与现在从医学院毕业成熟稳重的实习医生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双胞胎的大儿子路加Luke没有在照片里出现,因为那年夏天我们把他送到内蒙体验生活去了。
照片里的内子那时看上去无忧无虑,虽然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但岁月在她的脸上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一年之后,她要担负起照顾一个身患绝症丈夫的重担,並且要时刻准备自己成为一个寡妇。
照片上的我,春风得意,事业与家庭双丰收。也许是刚从惊涛骇浪中喘过气来,我的蓝衬衫上面的几个扣子都松开了,半祼露着胸膛与家人合影,显得格外潇洒豪迈。与普通健康的男子一样,我並没有在意衬衫上的几个扣子松开,我想若是玩得兴起,就是把衬衫脱掉,赤裸着上半身在船上迎风破浪,甚至跳进海里畅游一会儿,也不会让周围的人感到有什么奇怪。然而现在的我,如果只穿着游泳裤在海边沙滩上晒太阳,一定会引起周围的人投来异样的眼光,甚至可能会让那些穿着比基尼的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们花容失色。因为八次的外科手术在我身体上留下了许多可怕的疤痕,特别是我生来是一个斑痕体质的人,只要不小心在皮肤上划上一个伤口,愈合后就会隆起一个很大的伤疤。这些伤疤其丑无比,令人心悸。所以近些年来每次我去海边沙滩上散步或者晒太阳时,都如同中国古代那些在皮肤上被烙上印记的囚犯,尽量把自己裹在衣服里,以免惊吓到周围那些正在享受日光浴的健康人。
照片上的我,精力充沛,自信心满满。每天在公司上班时要解决许多IT项目的预算问题,这些IT项目棘手复杂,所需资金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美元。那时做为IT“账房先生“的我,脑袋仿佛是一台运转极快的计算机,极尽精密地为这些IT项目提供财务分析。然而现在的我,由于长期被癌症折磨,不仅变得身残体弱,脑子也越来越不灵光了,与昔日那个极速运转的计算机大脑相比,现在的我即使在餐厅吃完饭付帐单时,也不敢依靠自己的心算,而是要用手机上的小计算机来计算付给侍者的15%小费。
照片上的我,身肩重任,经常加班加点熬夜办公,有时甚至留宿在公司内部的招待所里。因为经常可以解决IT各部门主管负责人的燃眉之急,我成了IT部门的“当红人物”,有一年甚至荣获全公司的年度”优秀员工”奖,一种类似劳动模范的最高荣誉。然而现在的我,远离了职场上的拼搏奋斗,几乎成了一个弱不经风的“玻璃人”。在家里我被免除了所有的家务活,我唯一可以担负的“重任”,是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时候,在超市步履蹒跚地跟在内子的身后推着买菜的小推车。
(三)人生中的“小瀑布”帆船
我仔细端详着这些十三年前的老照片,爱不释手,感慨万分。我在想,如果时间可以倒转,上帝允许让我重新选择一次人生道路,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我会选择照片上那个在“小瀑布”帆船上乘风破浪,家庭事业双丰收的生活方式,还是选择现在的我,看上去似乎还活着,但实际上却是个沒有什么剩余价值的“废人”呢?毫无疑问,世上没有人会甘心情愿沦落到像我现在这样的”废人”的地步。因为从医学角度来说,我这个“废人”虽然还活着,却如同死了一般。
去年我听从了小儿子马可的建议,在我们社区里去看一个家庭医生。马可去年五月从医学毕业后,在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市的一个医院里做内科实习医生。他说,我这个大病号平时需要有一个家庭医生,所有不同的专科医生为我做的诊断与治疗病历,都应该汇集到这个家庭医生诊所的档案里,让他对我的病情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他说,我现在把我的肿瘤主治医生当作家庭医生是不正确的,因为肿瘤主治医生是专科医生,他没有时间与精力如同家庭医生一样,对我平时的大病小病面面俱到都关注到。
听从了儿子马可的建议,我在我们住的小城里找到一位陈姓家庭医生,据说他在我们的社区颇有名望,很多社区居民都找他与他的医生太太看病。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陈医生时,他在诊室里上下打量了我半天,惊呀地说:“看不出你是做过惠普尔Whipple手术的病人!” 他坦言,他所见到的做过这个切除胰臟大手术的病人,大都看上去瘦骨嶙峋,虚弱无力,因为这个高风险的手术除了要切除胰脏之外,还需要切除病人体内的胆囊、总胆管、十二指肠、远端的胃、以及淋巴结等众多器官。
因为我是他的新病人,他让我先去抽血化验我的各种血液指标,等到验血报告出来之后再来见他。我永远也忘不了陈医生第二次为我看病时的表情。他手里拿着我的验血报告,极为严肃地对我说:“你的各项血液指标都有严重问题……,你有信仰吗?我想你最好是去找一位牧师谈一下。” 显然我的验血报告把这位家庭医生吓到了,他认为当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为我开什么药方,而是劝我料理一下后事,找一个牧师寻求灵魂上的慰藉。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这位家庭医生在诊所里对我讲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在我患末期癌症的十二年期间,接收到“死亡判决书”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家常便饭,但像这位家庭医生如此直接了当地建议我去找牧师寻求灵魂上的安慰与料理后事,这还是第一次。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浮出许多与我同时期患上末期癌症的癌友们的音容相貌,他们大都已经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是唯一的一个幸存者,仍然乘坐在“人生的小瀑布帆船”上,漂泊于恶劣的风暴骇浪之中,随时都可能船毁人亡,葬身鱼腹。
“为什么我还活着?“ 这是我近年来经常扪心自问,却不得其解的谜题。
(四)“为什么我还活着?”
有人说,我还活着,是因为我有幸接受到世界上最先进的临床试验药物。自从我于二零零八年被诊断为末期肾癌后,先后参加过三个临床试验新药物的治疗。毫无疑问,这些临床试验新药延长了我的生命。然而, 当年与我一起参加这三个临床试验新药的癌友们现在都已经离世,为什么我活的时间比其他参与临床试验的癌患者长久,从医学角度来说,仍然没有答案。
我参与的第一个临床试验药物叫做Afinitor。参加这个临床试验的癌症患者的治疗时间平均只有两年,而我这个“小白鼠”服用了这个药物长达五年,比其他的患者足足多活了三年。
我参与的第二个临床试验药物是ASONEP。在长达两年的治疗中,这个ASONEP临床试验药物在我身上的疗效出奇的好:我体内众多的癌瘤,除了在右甲状腺上的癌瘤增长速度明显,经外科手术切除之外,其余都被抑制住了。然而与我同一组的其他人却没有我这么幸运。他们平均仅接受了四个月的临床试验,便因病情恶化而悄然退出试验。由于有疗效的人数低于百分之五十,这个ASONEP临床试验被迫中断。开发研制这个新药的Lpath公司也随之宣布破产。
我参与的第三个临床试验新药是Opdivo (Nivolumab),参与这个免疫治疗新药物的肾癌患者五年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七。在服用了这个新药两年之后,我因其药无法继续控制住癌细胞在我体内的扩散而中断了治疗。
目前我服用的抗癌药物是Cabozantinib。这是一个已经被FDA批准上市,副作用极大的抗癌药物。它可以引起腹泻、噁心、呕吐、疲惫、失去食欲、手与脚上起红斑、高血压、体重减轻、头疼头晕、贫血、抽筋、呼吸困难… 。癌症患者服用这个药物的平均时间只有七个月,便无法继续承受这些强烈的副作用了。而目前我已经服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我的主治医生惊叹地对我说:“你这个癌症四期患者比那些二期患者活得还长久!”
五)不按理出牌的上帝
我儿时就很熟悉圣经里的一句经文:“你们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神的国是你们的。And he lifted up his eyes on his disciples, and said, Blessed be you poor: for yours is the kingdom of God.”(路6:20)但长久以来,我並没有真正理解这句经文的真正含义。我一直以为,主耶稣在这段训言里,主要是在告诫我们不要注重世界上的物质生活条件。与富人相比,穷人进入天国似乎更容易些……。
然而,最近我听了敬声WAW播放的系列语音节目《与癌共舞十二年》,让我对主耶稣的这句训言中的“贫穷”二字,有了新的理解。在这个广播节目里,男主播抑扬顿挫地朗读了我七年前开始用中文写作时的作品。 其中的一篇题为《我的提前量与最后六件事》,是因为当时我的癌症复发,以为上帝不久就要接我回天家了,才起了这个题目,把它做为最后一篇遗稿留在世上。事隔七年之后,现在当我以一个普通听众的角色来听这篇文章时,竟然被感动得泪如泉涌。我不敢相信这些文字是出自我的笔下。我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路加福音里主耶稣所讲的“贫穷”,其实並不单纯是指经济上的贫穷。它还有一个更深度的寓意,即上帝不总是按理出牌,在圣经里总是拣选了一些信心软弱的“贫穷”人。
主耶稣的十二个门徒中最亲近的彼得,就是一个在耶稣被捕后,因为失去了信心,公然三次不认主的软弱人。他也是在湖面上行走时因风浪大而害怕,向耶稣呼救:“主啊,救我!”的一个信心不足的门徒。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被主耶稣斥责为:”你信心太小了”的人,最终被上帝拣选为早期教会的核心人物。也正是彼得的这些软弱,让他意识到自己在信心上是一个“贫穷”的人,而只有一个人认识到自己信心上的贫穷软弱,他才能克服内心深处的骄傲,谦卑地匍伏在神的面前,为神所用。
而我,就是一个信心极其软弱的“贫穷人”。从十二年前我被诊断出患有末期肾癌以来,我就从没有奢想自己可以活到今天。记得有一位刚信主不久的年轻基督徒读了我写的一篇早期作品后评论说,我的文章字里行间流露出太多的无奈与伤感,缺少一个基督徒应该具有的满满信心。
但不按理出牌的上帝为什么拣选了我这么一个信心如此软弱的人,让我奇迹般地活了这么久呢?答案似乎只有一个:上帝在我的身上有一个特别的呼召,祂要我用自己身体内的“刺”、软弱、病痛向世人做活生生的见证:即使上帝没有拿走我身上的这根“刺”,医学界还没有研究出治愈肾癌这个绝症的药物,我还是可以在苦难中操练自己的信心,活出盼望;即使死神近在咫尺,我还是可以怀有一颗喜乐的心微笑着面对死亡,为神所用。这正如使徒保罗所说:“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似乎受责罚,却是不至丧命的; 似乎忧愁,却是常常快乐的;似乎贫穷,却是叫许多人富足的;似乎一无所有,却是样样都有的。” (林后 6:8-10 )
(六)上帝的一个“交易”
凡我见过的那些脑子聪明的人,一般来讲都比较自视清高自傲,我自己也不例外。我生性是一个骄傲的人,这是因为我的父母遗传给我了一个聪明灵敏的大脑,令我在学习上比同龄人更具有实力。一九六五年我在青岛十三中读初一的时候,年轻的班主任郭立忠老师对我的代数成绩大为欣赏,有一天他破例请我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初中生,去青岛中山路的青岛咖啡店喝啤酒。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啤酒,他点的是青岛黑啤,记得他告诉我,黑啤酒比普通的啤酒更好喝,他边喝酒边鼓励我说,将来我应该出国留学。他认为我的前途光明,有可能成为一个科学家。一九六五年是文革前的一年,那年举国上下以阶级斗争为纲,在那种左倾社会环境中听到一个中学班主任在讲出国留学,对我来说好像是在听天书。
我在初中的一位资深语文老师李秀文对我的作文也很欣赏。她把我写的一篇题 为“路“的作文,当作范文贴在学校教学楼的走廊上,並且破纪录地给予我96分。她后来私下告诉我,这是她多年来教学生涯中批给学生的最高分。她鼓励我努力学习写作,将来成为一个作家。
我从小弹了一手好钢琴,在六十年代的青岛是著名钢琴老师王重生的得意弟子,于一九六六年春季考入北京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但那次考试的结果因文革风暴的兴起而作废,成为我终生的遗憾。
我小时候曾经梦想的这“三家”,科学家、作家、钢琴家,后来在十年文革浩劫中均离我而去。我十六岁时被迫离乡别井,去了山东潍县一个穷困的原始小村落”修理地球”,成为整日挥撒汗水在农田的农人,成为提着小糞篮,穿梭于潍县白浪河滩牲畜大集上的牛、马、骡、驴之中的拾粪人,一介在中国大陆社会最底层的草民。
我生性是一个很好强的人,尽管前半生坎坷曲折,但在我内心深处,仍然隐藏着强烈的求知欲与一颗骄傲的心,这驱使我在后半生变成了一个“工作狂”。在美国读完大学后,我身兼数职,在跨国企业拼命工作,成为公司的模范员工;在教会担任长老、司琴,掌管财务;在大型慈善机构担任顾问,奔波于中国的大江南北;在内子的小提琴室担任钢琴伴奏,为她的学生弹演奏会,参加过南加州的许多小提琴比赛.…
我这个“工作狂”在后半生忙着干这么多不同领域的具体事务,在狂热的工作中得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一种在我的前半生无法得到的成就感,我成为一个事业与家庭双丰收的所谓”成功人士。” 这种心理上的滿足与成就感,其实就是由一个骄傲的心在做动力而激发出来的。特别是当我利用自己的小聪明,去解决许多别人解决不了的难题时,就更加踌躇满志, 浸淫陶醉于被众人聚焦关注的良好感觉中。
然而,这种工作上的繁忙与成就感使我疲惫不堪,与上帝的交通自然减少,没有机会静下心来让神占据我的心。即使我在教会担任长老的职责,或者义务参加宣教的事奉,我也是身不由己,平时想的越来越多的是事奉,而不是事奉的主。
英国知名作家克利夫•斯特普尔斯•C.S. 路易斯Clive Staples Lewis在他的一篇题为《骄傲是什么》的文章中曾经写道:”骄傲就是属灵的癌症,它吞噬人的爱心、滿足、甚至常识。” 记得十二年前当我被诊断患有末期肾癌之后,内子曾经无奈地对我说:“也许只有这癌症可以让你慢下来,少做点工作。” 现在看起来,上帝真的在我的身上施实了一个“交易”,祂把我属灵的骄傲癌症与肉体上的癌症对换了!
(七)上帝的拣选
我失去了骄傲的一切资本。
在这十二年期间,八次外科手术让我失去了许多宝贵器官,把我变成了一个“贫穷人”。这个“贫穷人”真是一贫如洗,如同刚出生的婴儿每天全要靠吸吮母亲的乳汁生存,我每天不得不依靠天父的怜悯才能活下来。如同乘坐在“小瀑布”帆船上漂泊于险恶的风暴骇浪之中,我每时每刻都要寻求上帝的保守,否则随时都可能船毁人亡。上帝让我学习到,当一个人认识到自己在灵里贫穷时,他才会真正抛弃自己的骄傲,认识到自己的软弱无能,从而在上帝面前降卑自己,变成一个真正谦卑虚己的人,他才能得到上帝的高举、蒙福与产业,进入神的国度里。
上帝是通过一个属灵的牧师把祂的旨意传递给我的。这位来自中国大陆绰号叫“乌鸦”的牧师是一位非常忠心的神的仆人。 他于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前来美国参加一个牧师灵修会,期间在我家住了几天。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在那几天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们促膝而谈,发现彼此在灵里很相通,成为主内的朋友,只恨相见晚。”乌鸦”牧师在临別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他希望我可以在病中写点回忆录与自己的个人见证。他以那深沉的口气郑重说:“传承很重要!” 传承,这两个字他重复强调了许多次,但当时我並不理解他说的两个字的含义。
我对“乌鸦”牧师提出的建议不感兴趣,是因为我只有小学的中文程度。自从在初中一年级写过那篇被李秀文老师称之为范文的“路”之后,我就再没有用中文写过文章,我的中文学习因文革而就此中断了。我的后半生基本上都是用英文来说、写的。现在迈入暮年,让我用中文去写作,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乌鸦”牧师回中国两年之后,二零一三年,我的癌症第三次复发,原先在肾与胰脏上的癌细胞转移到我的肺部。意识到自己濒于死亡,我在那年的三月办理了退休手续,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公司。
突如其来的退休生活让我这个曾经的“工作狂”非常不适应,为了消磨时光,我开始看起韩剧来,这是我过去幻想过却一直没有时间与精力去尝试的奢侈生活方式。但我在电视机前消磨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对这些电视剧心生厌倦了。韩剧里面的女演员个个貌如天仙,男主角神气十足,故事的情节大都为迎合观众的心理而创作,编剧把作品写得绵绵长长,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能看完这些马拉松式的电视剧。
我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就这样整天浸淫在韩剧中等死吗?显然,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时我接到“乌鸦“牧师的一通长途电话,在电话中他关心地问候我的身体状况,並且询问我是否已经开始写作了。如同圣经里的摩西拒绝上帝指派他带领以色列人出走埃及时所说的托词:“主啊,我素日不是能言的人..…我本是拙口笨舌的。” 我对“乌鸦”牧师说:“我素日不是能用中文写作的人…我的中文仅有小学文化程度,怎么可能用中文去写作呢?“
太平洋彼岸电话那头的“乌鸦”牧师似乎对我的婉言拒绝毫无所动,他又重复了两年前他对我讲的那句话:“传承很重要!”
那天夜里我在床上转辗反侧,为什么这位只有一面之交的“乌鸦”牧师如此执着,两年之后仍然对我不放弃,对我寄于如此厚望,希望我可以用中文写作呢?我夜不能寐,于是便打开圣经随意读起来,映入我的眼帘的,是主耶稣在约翰福音第十五章里对门徒讲的一句话:“不是你们拣选了我,是我拣选了你们;並且分派你们去结果子,叫你们的果子长存,使你们奉我的名,无论向父求什么,祂就赐给你们。”(约15:16)我恍然大悟,我之所以还活着,原来上帝拣选了我,让我活着奉主的名做见证,以文字的方式结长存的圣灵果子,而我却愚昧无知地拒绝了神的呼召,浪费了长达两年的时间。
那天夜里,我彻底降伏在神的面前,在我的祷告中,我向神求助:“求圣灵降临到我这个信心贫穷软弱的人身上,带领我这个拙口笨舌素日不能言的小学生,写出可以结出圣灵果子的作品来。”
那一年,我没死。
上帝又一次地在死亡的边缘上延续了我的生命,但祂的延续是有条件的:我不能每天白白地活着,祂赐给我一支笔,让我把自己的个人生死见证写出来彰显祂的荣耀。
上帝垂听了我的祈求,祂向我打开了迈入神的国度的门。手握祂赐予我的笔,在过去的七年期间我写了七十余篇文章,近四十万字。一位读者在读了我的一篇见证后留言道:“我喜欢约瑟的文字。有时会觉得他的疾病使他脱离了正常的工作岗位,可以有时间、有精力专心从事文字创作,以文字为主作见证,这难道不是神对他特定的使用吗?凡事都有神的美意!为约瑟祈祷,恭敬、完全交托在神的手里!阿们!”
也许是因为读者们知道,我这个晚期癌症患者写的每一篇文章都可能成为“绝笔”之作,我的文章在网上引起许多中文读者与新媒体编辑的关注,有时候一篇文章可以获得高达两、三百万次的点击率。
(八)“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
有人问我,你写文章有稿费吗?我开玩笑地回答:“有!”
我这样回答是因为我的保险公司为我这类末期癌症病人,特别制定了一个Catastrophes Policy, 即“灾难性保单“。每年我的医疗保险公司从这个“灾难性保单”上为我支付了数十万美元的医疗费用。在我患癌症的这十二年期间,保险公司为我总共支付了上百万美元的巨额医疗费。我视这些巨额保险费为我的“稿费”。比如目前我服用的抗癌药物Cabozantinib,它的市价是二万一千美元,但我每月只需自付一千美元,其余的二万美元月费全部由保险公司的“灾难性保单”支付。
内子经常提醒我说:你的这条性命很值钱呵!” 我诚恐诚惶,心里明白这是那位不按理出牌的上帝,为我这个信心“贫穷”的人所做出的“交易”之中的一部分。这是一个非常昂贵的“交易”,我不能辜负祂对我的期望,每天昏昏噩噩地活着,而我唯一的剩余价值,便是乘坐在人生的“小瀑布”帆船上,在惊涛骇浪中执行上帝与我做的“交易”,写出属灵的文字来彰显神的荣耀。
有人问我,你写每篇文章之前有写提纲吗?我坦诚回答说:“没有。”
如果没有圣灵的感动与带领,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也许是为什么最近我在听“敬声”的男广播员朗读我写的那几篇旧文时感觉它们似乎不是出自于我的笔下,而是来自圣灵与人的灵魂之间的碰撞、接触、交通而溅发出来的火花。它们听起来既陌生却又熟悉,既高贵却又卑微,既脆弱却又坚强,既遥远却又现实。而文章的作者,”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
在“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十二年里,上帝赐予我一颗敏感的心,让我观察体会到世上大部分人大都惧怕死亡。这包括一些信主多年的基督徒,当面临死亡时,他们也如同我在“小瀑布”帆船上遭遇到惊涛骇浪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叶公好龙的惊慌恐惧一样。有些基督徒癌症患者甚至对自己的病情拑口禁语,羞愧难当,仿佛自己犯了什么大罪,受到上帝的惩罚似的。为此,我写了《走出心中的坟墓》,《不要问上帝为什么》,《我的帮助从何而来》等与癌共舞的系列见证,借此鼓舞那些与我乘坐在“小瀑布”帆船上同舟共济的癌友们:既使我们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几个月,几个星期,我们也要像使徒保罗一样,不以福音为耻,而是活出主耶稣基督的样子来,活出一个得胜的生命,把爱传递给我们周围的人。
其实在精神上遭受压力最大的,並不是面临死亡的癌症患者本人,而是患病者周围最亲近的亲人。他们每天要承受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 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为了给予癌患者家人慰藉,我写了《优妮斯的日记》,《生死候诊室》, 《惟独你超过一切》等“爱的回响”系列见证。
我还写了一些儿女情长的文章,参加女儿的硕士学位毕业典礼和她的婚礼,两个双胞胎儿子与我的父子情,他们的学习与工作状况,以及我在家里养鸡养鱼的乐趣。通过这些平凡的生活描述,我想告诉读者们,珍惜上帝赐予我们每一天的奇妙生命,既使你生活在生死边缘上。
目前我正在写了一部回忆录《青岛是个海》,已经写了二十三章。正如几年前我在这部回忆录的序文中所写:“就算这是一个还沒有开始动笔之前就注定无法完成的作品,我却主意已定,不想让记忆中伴随我成长的人境事物随不久即将因病离世的我一并被历史的长河淹没、遗忘。我愿把这些篇章留下,纪念我生命中的亲人、故乡。” 去年当我听说《青岛是个海》被香港中文大学的中国研究服务中心永远收藏在他们的图书馆资料库时,才明白“乌鸦”牧师所讲的那句话的深远意义:“传承很重要!” 香港中文大学的图书馆资料库,为世界上研究中国现代史的史学家们提供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一位亲友曾经感叹地对我说:“你生病的这些年,可能是你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 虽然这个“灿烂的时光”不是我个人的第一选择,但正如我昔日的同事Mr. Claude Trincle所说:“这是我的荣幸.…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这个礼物,就是让我改变,成为一个在上帝眼中真正的“贫穷人”,一个乘坐在生活中的“小瀑布”帆船上,在惊涛骇浪中,在上帝的面前降卑自己的人,一个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人。
写于二零二零年, 五月三十一日
常约瑟 (2020-06-01 06:01:39) |
一位青岛读者的评论: 仿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能让我静心来阅读的文字了,今天打开常约瑟叔叔的文章,瞬间被吸引,撇开烦乱没有头绪的工作,一字一句读个没完,常约瑟的文章文字真实、踏实是神真正赐给我的精神灵粮,所有作品已收藏。会一一拜读,学习。感恩遇见你。 |
常约瑟 (2020-06-01 06:02:39) |
谢谢亲爱的三叔, 震撼心灵的文章,感恩圣灵的引导写出了这样触及人心灵深处分享!“义人多有苦难,但耶和华要救他脱离这一切!”。这正是您一生的写照,无一不在述说祂的慈爱与信实!一一路德 |
常约瑟 (2020-06-01 06:04:13) |
读着此文,如同看到了一位在与癌症做斗争的战士勇士斗士……您不是仅靠肉体搏战,而是宁可肉体缺损割掉些血肉,也没有丢失灵魂深处的上帝。您把上帝深深地扎根在心底里,让祂在您心底里加了助阵器,祂时不时地会给您加油打气,及时不断地补充一些能量,使您这重症病人有了强大的支撑力……晚年病魔缠身之下,您却夕阳无限好,以文字展现您晚年思想及内心中的明媚阳光……致敬同龄超人!一一达平 |
常约瑟 (2020-06-05 12:00:38) |
“似乎要死,却是活着!”当这几个字耀上眼前的时候,全人都要沸腾了!这不就是神给使徒保罗所说“我的恩典够你用的”一语在约瑟身上的彰显吗!神把一根刺放在保罗身上,要他带着这根刺去完成传福音的大使命;神岂不是也把癌症这根刺放在约瑟身上,让他带着这根刺,脱离开世界上一切的搅扰,专心去完成神所托付给他“传承”的使命吗!神所赐的就是“似乎要死,却是活着!” 一一不老松 |
常约瑟 (2020-06-05 12:01:38) |
在“小瀑布”帆船一文的插图中,我看到了成年健硕的约瑟,我印象中的那个小男孩长成男子汉的模样。初次看到约瑟那已经是60年前,上个世纪的1960年,大概也就是这个季节,高考前夕我和安斯一起在常家复习功课,夜深了就睡在常家。那时常家的一、二、四姑娘都在北京读书。三姑娘安斯就是家中的大姐了。勤劳的安斯每天清晨都会早早地起床下楼进厨房为全家准备早饭。常家有一个短柄的手摇铃,当一切准备妥当后,安斯就离开厨房到右侧的楼梯口处,晃动着那把小铜铃向家人发出下楼吃饭的呼召。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次我碰上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六、七岁的小男孩,忽闪着特别特别好看的大眼睛,这就是我和约瑟的第一次相遇,也是我脑海中约瑟的唯一印象。 上了大学离开了青岛,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这次是在文字中相遇,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都是一个和癌症抗争多年的孱弱多病之体。感恩“小瀑布帆船”一文,不但让我体验了一把当年约瑟一家人海上乘风破浪的生活……。也慰籍了我对一个健康强壮约瑟形象的愿望。 一一黄佳仲 |
常约瑟 (2020-06-05 12:12:46) |
祝愿约瑟在“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特定身体状况下,完成好他被赋予“传承”的使命!愿“我的恩典够你用的”昼夜环绕着约瑟!一一黄佳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