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原野草挥手要涂向善退下﹐涂向善便去整理马匹﹐将缰绳执于手中﹐随时准备上马。原野草负着手﹐向李哲俊跟前走了几步道︰“老朋友﹐不想这里也能相见。”
李哲俊冷笑道︰“阁下私入瓦剌﹐必是来刺探军情﹐今日汝是来得走不得﹐老夫必让汝死无葬身之地!”突然撮唇一啸﹐发出警号。
啸声刚停﹐便听得四周一片喧闹之声。原野草满脸寒霜﹐道︰“李哲俊﹐你这是自寻绝路!”突然一掠向前﹐一掌拍向李哲俊胸前。
这一掌快逾闪电﹐掌风劲烈﹐及体生寒。李哲俊大惊﹐急退数步﹐手中剑急舞护住胸前要穴﹐饶是如此﹐左肩被掌风刮中﹐便如中巨锤一般﹐一条胳膊又软又麻﹐使不出力来。李哲俊如梦初醒︰原来过往打斗﹐对方皆未出全力﹐不然﹐自己早已死在对方掌下不知几回了。情急之下﹐一个倒翻﹐退出二丈开外。
原野草一招伤敌﹐不愿纠缠﹐低喝一声︰“走!”涂向善牵过马匹﹐二人飞身上马﹐催开座骑﹐瞬间就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待得瓦剌士卒寻声赶来﹐只见李哲俊捂着左肩﹐脸色煞白﹐为首百夫长问道︰“先生﹐怎么了?为何发出警号?”
李哲俊不愿实说﹐便道︰“刚才遇到一个怪物﹐吓了一惊﹐摔倒在地﹐不慎伤着肩膀了。”
众兵四处搜寻﹐没有任何发现﹐只得扶了李哲俊回帐﹐各自散去。
却说原野草主仆二人策马狂奔﹐半个时辰之后﹐早已去了八十里远近﹐回头不闻有追兵﹐于是放慢脚步﹐缓缓而行。此后十数日﹐一路无话﹐不久便回到大明疆界。二人直入甘肃﹐回到白虎堂与众长老会合﹐又手书一封﹐命涂向善送往京城﹐交给乘云。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英宗自与原野草见面之后﹐日夜朌望大明来使﹐果真是望眼欲穿﹐度日如年。
这日﹐午时才过﹐伯颜帖木儿领着大明使臣李实﹑罗绮来到英宗的帐篷﹐一进门便道︰“皇上﹐大明使臣前来觐见。”
李实﹑罗绮一见英宗﹐便即跪下﹐大礼参拜﹐君臣相对饮泣。李﹑罗二人问罢圣安﹐英宗道︰“太后安好?皇上安好? 皇后安好?”
李实道︰“都好!请太上皇放心。”
英宗道︰“此处冷甚﹐可有带衣物与朕?”
李实道︰“启禀太上皇﹐臣来甚急﹐并无准备衣物。”
英宗︰“……”
李实道︰“臣及从者常服﹐谨献与太上皇暂用。”便叫随从拿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呈献英宗。
英宗道︰“此处苦寒﹐每食皆是牛羊之肉﹐甚为不惯﹐汝可有带食物前来?”
李实道︰“请恕臣出使仓促﹐并无带食物随行。”
英宗︰“……”
李实看英宗脸色越发难看﹐便道︰“臣随身带米数斗﹐以备路途之需﹐便献与太上皇食用。”又教随从将米搬进帐里。
英宗道︰“此皆细故﹐汝来料理大事﹐朕在此一年矣﹐汝等怎地不来迎还?”
李实道︰“回太上皇﹐臣奉命使瓦剌﹐实不知迎还之事。”
英宗一听﹐忍不住哭将起来﹐道︰“也先有意放朕还朝﹐汝回朝之后﹐上奏皇上﹐速派使臣迎朕﹐若得回国﹐愿为黔首﹐即便是守祖宗陵寝亦于心足矣。”
李实注视着英宗﹐目中露出一丝鄙夷之色﹐冷然道︰“太上皇居于此﹐方忆昔日锦衣玉食﹐华衣美裘?”
英宗︰“……”
李实又道︰“太上皇所以有今日﹐只因宠信王振。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宠信此奸佞之徒?”
英宗闻得昔日臣下如此诘难﹐心中百感交集﹐失声痛哭﹐道︰“朕错信王振﹐乃是实。然王振在时﹐众臣皆缄口不言﹐今却皆归罪于朕。”
李实听得英宗这般辩解﹐不再言语﹐默然跪拜了﹐辞了英宗﹐自去见也先不题。
英宗盼了多日﹐盼来大明使臣﹐却并无迎还之议﹐心中大感失望﹐不禁悲从中来。转而一想﹐想起原野草要自己忍耐﹐于是打迭起精神﹐读起书来。
却说乘云接到师父书信﹐便至于府来见于谦。于谦将乘云迎至书房﹐献茶罢﹐于谦开言问道︰“贤侄﹐多日不曾见了﹐今日此来﹐所为何事?”
乘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瞒世伯﹐小侄此来还真有大事禀告。”
“哦?有何大事?”
“世伯﹐上皇北狩一年了﹐大人不想迎还上皇?”
“贤侄﹐上皇被俘﹐乃我大明之耻﹐老夫无时无刻不想着迎上皇还都。只是当今皇上疑虑重重﹐圣意迟迟未决﹐因而﹐老夫也不敢过分相迫。”
“皇上所虑﹐无非是上皇还都之后﹐如何安置而已。”
“贤侄一语中的﹐皇上实有此虑。”
“世伯﹐护国盟中义士﹐已派人深入瓦剌﹐见过上皇了。”
“什么?护国盟义士已然见过上皇?”
“是的﹐家师来信言道﹐上皇一切安好﹐现囚于伯颜帖木儿营中。那伯颜帖木儿对上皇甚为厚待。”
“上皇可有什么言语托护国盟带回?”
“上皇言道﹐也先已有意送上皇还都﹐只差朝廷一句话而已。上皇还道﹐若能还都﹐愿为黔首﹐或至南京守陵﹐无意帝位﹐永不相争。”
于谦一听﹐大喜﹐道︰“果真如此﹐则老夫便方便行事矣。”
乘云道︰“小侄此来﹐就是恳请世伯于朝廷上﹐力主迎回上皇﹐一洗土木之耻。”
于谦道︰“贤侄勿忧﹐此乃为臣本份﹐老夫明日上朝﹐便即表奏皇上。”
乘云又道︰“世伯还是先与六部尚书及各大臣商议一番才好。”
于谦道︰“好!六部尚书大人﹐必无反对之人。王直﹑胡濙﹑金濂这三位大人定必支持。”
乘云道︰“世伯与各位大人于朝堂上表奏﹐小侄也于适当时﹐从旁劝说皇上﹐以助世伯一臂之力。”
于谦道︰“好!”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乘云便告辞了﹐自回宫中值守。
次日早朝﹐群臣跪拜﹐山呼万岁毕﹐当值太监金英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
班部中﹐吏部尚书王直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有表。”说着将奏折双手高举过顶。金英下来﹐接了奏折﹐恭敬地呈与景泰帝。景泰帝接了﹐就龙案上御览毕﹐放下奏折﹐不置可否。
众臣见皇上并无任何表示﹐胡濙便出班道︰“臣有表奏。”将奏折举起。
于谦一使眼色﹐与金濂﹑俞士悦﹑石璞四人一齐出班跪下道︰“臣亦有表奏。”
金英将五人奏折都接了﹐呈与景泰帝御览。景泰帝一一览毕﹐脸色不悦﹐对金英道︰“金公公﹐退朝!”说罢拂袖而去。
金英赶忙拖长声音道︰“皇上有旨﹐退朝!”
群臣跪下道︰“恭送陛下。”
众臣退出大殿﹐王直等尚书大臣﹐围着于谦﹐问道︰“于大人﹐皇上面有愠色﹐如何是好?”
于谦道︰“各位大人﹐且随本官至养心殿﹐求见皇上﹐再陈详情。
王直道︰“我随你去吧。”
胡濙﹑金濂﹑俞士悦﹑石璞四人同道︰“都去!”
六人相跟着﹐来到养心殿外﹐只见太监曹吉祥挡在门外道︰“各位大人都请回吧。皇上有旨﹐谁也不见。”
于谦道︰“曹公公﹐烦你通传﹐就说六部尚书求见皇上。皇上不见﹐我等就跪在殿外﹐直至皇上宣召为止。”
曹吉祥道︰“皇上正在恼怒中﹐咱家不敢触怒皇上。”
王直道︰“曹公公﹐你只管通传﹐皇上责怪﹐都推到本官身上便了。”
曹吉祥吱唔着﹐就是不肯进内通传。于谦怒道︰“曹吉祥﹐六部尚书大人皆在此处﹐误了国家大事﹐你可吃罪得起?”
曹吉祥被于谦一喝﹐心生怨恨﹐却不敢表露﹐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进内通传。良久﹐曹吉祥出来﹐道︰“皇上有旨﹐宣各位大人进见。”
于谦道︰“辛苦公公了。”整整衣冠﹐当先而行﹐王直等五人跟随其后。进到殿内﹐只见景泰帝紧绷着脸﹐坐在龙椅上。于谦等人行了君臣之礼﹐景泰帝没好气地道︰“平身罢。”
六人起身﹐景泰帝道︰“汝六人于朝堂之上﹐俱皆上表称﹐要迎上皇还都﹐是何用意?”
王直道︰“启奏皇上﹐今也先败退﹐意欲议和﹐迎上皇还都﹐于情于理﹐势在必行也。”
景泰帝道︰“当初朕本不欲登大位﹐是汝等众人强推﹐朕才不得不接此大位。如今﹐汝等要迎上皇还都﹐将置朕于何地?”
胡濙道︰“皇上﹐当日臣等虽欲拥陛下登基﹐然而﹐若无太后懿旨﹐亦是枉然。”
景泰帝道︰“虽是奉太后懿旨﹐然上皇还都﹐朕岂非两难?”
于谦上前﹐从容地道︰“皇上﹐以臣愚见﹐太上皇经此变故﹐必深自愧疚﹐尚有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太庙乎?再说﹐帝位已定﹐非同儿戏﹐岂可轻易变改?只是将上皇迎归﹐实是情理之使然也。若其有任何阴谋﹐则臣等必有话说。”
景泰帝听得于谦这般说﹐脸色稍霁﹐道︰“依卿所言﹐依卿所言。”
于谦等听得景泰帝准了﹐大喜﹐齐道︰“皇上圣明!”
胡濙道︰“皇上既已恩准了﹐臣便即着手准备罢。”
景泰帝道︰“且等李实﹑罗绮回朝之后再派不迟。”
王直道︰“皇上﹐此事宜早不宜迟﹐免生意外。”
景泰帝道︰“好!汝等下去之后﹐选派能言善辩之士前往﹐勿负朕意。”
胡濙道︰“陛下放心﹐臣等定必妥善安排。”
景泰帝道︰“汝等都退下罢。”
于谦六人道︰“吾皇万岁﹐臣等告退。”一齐躬身退出养心殿﹐各各面有喜色。
六人边走边议﹐选派何人出使。胡濙道︰“各位大人﹐本官举荐一人﹐可以为使。”
王直道︰“何人?”
胡濙道︰“此人曾在本官属下为官﹐为礼部左侍郎﹐今上即位后﹐迁为右都御史。”
于谦道︰“胡大人所荐莫非是杨善?”
胡濙道︰“正是。”
俞士悦道︰“嗯﹐我看此人堪当使臣。”
石璞道︰“闻说杨善伟风仪﹐言语洪亮﹐工进止﹐尤善雄辩﹐实为不二人选也。”
金濂也道︰“本官也久闻杨善善辩﹐那就定下此人为使如何?”
各人尽无异议﹐王直道︰“那就有劳胡大人督办此事了。”
胡濙道︰“份内之事﹐何言辛劳?”
胡濙回至礼部官衙﹐便遣员外郎一名﹐前去相请杨善前来。
杨善本为京师大兴人﹐时年六十有六﹐为右都御史﹐兼视鸿胪寺﹐某日﹐廷臣朝正毕﹐相贺于朝房﹐只有杨善独自垂泪道︰“上皇今在何所?而我曹竟自相贺?”廷臣皆愧﹐为之止。
不一会﹐杨善随礼部员外郎来至礼部﹐胡濙迎至正堂之上﹐二人寒喧毕﹐胡濙道︰“杨大人﹐皇上有旨﹐欲遣使往瓦剌﹐迎上皇还都。经六部大人相商﹐意欲请老弟出马﹐担此重任。”
杨善道︰“上意欲迎上皇还都﹐乃大明之幸。下官虽然愚鲁﹐却不敢落人之后。下官便去走一番罢。”
胡濙道︰“老弟为国奔走﹐老夫感佩。既老弟肯往﹐不日圣旨便下﹐请老弟回去准备一下吧。”
杨善道︰“好!下官告辞了。”
不日﹐圣旨下﹐命右都御史杨善为使臣﹐工部侍郎赵荣为副﹐赍金银书币往使瓦剌。朝臣袁敏奏请赍服御物问上皇安﹐景泰帝不纳。杨善乃自出家财﹐悉购所需携往瓦剌。
景泰元年七月己巳﹐杨善﹑赵荣至瓦剌﹐也先却命一能言善辩的胡人去迎接大明使臣以探虚实。
杨善见也先并不着急接见自己﹐却派此人前来﹐心中已明白大半。胡人设酒﹐饮于帐中﹐二人寒喧毕﹐胡人道︰“我本中国人也﹐后为瓦剌所俘﹐故一直留于此地。”
杨善道︰“如来如此。”
胡人故作惊奇地问道︰“土木之役﹐六师何怯如斯?”
杨善道︰“其时﹐我大明官军精锐悉数南征﹐王司礼邀圣驾幸其乡里﹐不作战备﹐因此令瓦剌得志耳。如今﹐南征精锐将士二十万已归﹐又招募得中外技击惯战之士约三十万﹐全都配以神枪火器﹐强弓硬弩﹐百步之外﹐可洞穿人马心腹立死。再有谋士献策﹐沿边界要害之处﹐隐埋铁椎三尺﹐马蹄踏上﹐便即穿透。忠心死国之武林高手﹐刺客如林﹐夜入营幕有若猿猱﹐刺杀瓦剌重臣大将易如反掌。”
胡人闻言脸色大变。杨善看在眼中﹐却道︰“可惜呀﹐如今这些都无用矣。”
胡人慌问其故﹐杨善从容地道︰“今和议若成﹐欢好如兄弟﹐这些战备又怎么用得上呢?”
胡人诺诺连声。杨善教从人拿出带来的金帛礼品送与胡人﹐胡人大喜﹐辞了杨善﹐便向也先禀告﹐将杨善所说﹐备细详说一番。
次日杨善拜谒也先﹐也先问道︰“使者官居何职?”
杨善道︰“授都御史。”
也先道︰“杨大人此次为使﹐大明皇帝有何谕旨?”
杨善诘问道︰“太上皇帝朝﹐太师遣贡使必三千人﹐每年二次﹐金币满载而归﹐为何背盟而攻?”
也先道︰“此乃不假﹐但为何要削我马价﹐赏赐的绸帛多剪断﹐又减少我的赏赐﹐还扣留我派去的使臣﹐对此﹐杨大人作何解释?”
杨善道︰“并非削减马价﹐太师所输马匹每年都大幅增长﹐价格难以维持﹐而我大明朝廷又不忍拒绝﹐因此而略略损减其价。太师自度﹐马匹所售比前哪个多些?”
也先心知杨善所说为实﹐只得“嗯”了一声。
杨善续道︰“至于绸帛布匹剪裂之事﹐都是回回人所为﹐他们将一匹绸帛剪成两段﹐不信﹐你差人去搜﹐整匹好的绸帛﹐必定在他们的行李之中。”
也先道︰“原来是这些奴仆使的手段。”
杨善徐徐地道︰“太师适才所说扣减赏赐之事﹐也是有的。太师每遣使者多达三﹑四千人﹐或有人虚报人数﹐意欲多得赏赐。朝廷因此核实人数﹐按实际人数给予赏赐﹐所减者﹐乃是虚报之数也。有其人者﹐自然不减。此外﹐因人数众多﹐良莠不齐﹐或有人作奸犯科﹐触犯大明律例﹐归到瓦剌﹐又恐获罪﹐因此而畏罪潜逃﹐或逃往他处﹐或途中遇虎狼之害﹐也未可知。这些人﹐我大明留之何用?因此﹐太师适才所责大明扣留使臣之说﹐实非实情也。”
也先被杨善一番说话说得心服口服﹐连声道︰“对﹐对﹐杨大人所说皆是实情。今事已过矣﹐都是小人之谗言。”
杨善观言察色﹐见也先言语缓和﹐便道︰“太师身为大将军﹐听信小人谗言﹐贸然攻我﹐屠戮数十万之众﹐而太师部曲死伤亦不下十万。上天有好生之德﹐数十万惨死之灵日夜呼号﹐上天岂有不闻?太师好杀﹐故上天屡降雷电以警示。如今﹐太师若礼送上皇归国﹐两邦和好如故﹐中国金币不日便可送至﹐两国俱乐﹐不亦美乎?”
也先道︰“对﹐对。只是敕书上何以无奉迎上皇之语?”
杨善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道︰“敕书不载奉迎之语﹐是欲玉成太师美名也﹐让太师自行送归。如若敕书上书奉迎之语﹐便是太师迫于大明朝廷之命﹐非太师诚心送归也。”
也先大喜﹐问道︰“上皇归国﹐复为天子乎?”
杨善道︰“天位已定﹐难再反复。”
也先问道︰“中国古时尧禅于舜的故事是怎样的?”
杨善道︰“昔尧禅舜﹐今兄让弟﹐其道理乃相同也。”
一旁的平章昂克忽然插话道︰“杨大人﹐贵国既然来迎接皇帝回国﹐怎么不带备珍宝来答谢我国?”
杨善望了昂克一眼﹐笑道︰“若携带珍宝,后人将嘲太师图利。如今则不然﹐我不带珍宝而迎归皇帝,才见太师之仁义﹐后世必称道为好男子﹑伟丈夫﹐名垂史册﹐颂扬万世!”
也先被杨善说得心中畅快之极﹐笑道︰“好!后日便设宴﹐为上皇饯行。”
杨善取出带来的礼物﹐赠与也先﹐也先大喜。
次日﹐也先谒见英宗﹐申达慰问之意﹐并告知大明遣使臣迎接回都之事。英宗喜极而泣﹐方信原野草之言。
八月癸酉﹐也先设宴为英宗饯行﹐令伯颜帖木儿代为送行。
伯颜帖木儿乃也先之弟﹐英宗被俘后便一直囚于伯颜帖木儿营中。伯颜帖木儿对英宗礼遇有加﹐相隔数日便来陪英宗进食﹑闲聊﹐英宗遂与伯颜交厚。
伯颜帖木儿送了一程又一程﹐不禁饮泣道︰“皇上﹐臣侍候陛下一年矣﹐太师今命臣来送陛下﹐臣心中话语﹐陛下心中亦知。陛下回都若还复登帝位﹐就是臣的主人一般﹐此中若有事﹐臣便往投托。”
伯颜帖木儿直送至野狐岭﹐已是入夜时分﹐遣哈铭至万全城下呼喊﹐英宗吩咐道︰“瓦剌人性情叵测﹐社稷为重﹐命总兵等将官不必出迎﹐只赍羊酒来犒劳瓦剌随行人等即可。”
城上官兵见上皇﹐皆呼万岁。伯颜帖木儿于城外帐中与英宗饮酒话别﹐命从人献马。杨善催促英宗道︰“上皇﹐请速行罢。”
英宗道︰“伯颜帖木儿方才献马﹐怎好便行?”
伯颜帖木儿依依不舍﹐又送至野狐口﹐英宗命哈铭代己劳谢伯颜帖木儿﹐道︰“朕去矣。”
伯颜帖木儿大哭道︰“皇帝去矣﹐何时得复相见?”遂率随从别去。英宗行不过数里﹐忽闻身后人马之声﹐英宗惊问为谁﹐哈铭答道︰“伯颜帖木儿归途逐得野兽﹐使人来献也!”
英宗命哈铭收下﹐不禁亦暗自垂泪。
景泰五年﹐瓦剌内乱﹐伯颜帖木儿为知院阿剌所杀。此乃后话。
英宗至京师﹐景泰帝迎于东安门﹐送入南宫稍歇﹐景泰帝率百官朝谒﹐下旨大赦天下。
上皇既还﹐也先求和﹐景泰帝踌躇满志﹐逐安心与众臣料理国事﹐在于谦等人辅佐之下﹐励精图治﹐由乱而治﹐渐开中兴﹐乃有明一代少有的英明之主。
却说自英宗还都﹐转眼又已是十月。这日景泰帝早朝罢﹐看见秋高云淡﹐忽来兴致﹐便命金英去后宫宣总管龙玄灵前来见驾。不一会﹐金英领着玄灵来到养心殿﹐玄灵正要行君臣大礼﹐景泰帝连忙道︰“免礼了。”
玄灵道︰“谢皇上。不知皇上宣臣觐见﹐有何谕旨?”
景泰帝道︰“玄灵﹐朕适才想起上年与你同游御花园之事﹐因此宣你前来﹐陪朕到花园中走走。”对金英道︰“传旨﹐摆驾御花园。”
玄灵道︰“臣遵旨侍驾!”
景泰帝道︰“玄灵﹐朕并非要你侍驾﹐而是陪朕随意走走。”
玄灵道︰“是!”
金英安排了銮舆﹐景泰帝坐了﹐玄灵便扶銮而行。来至御花园﹐只见那花园修葺得甚是干净整齐﹐比起上年凋敝的景象﹐显得生机勃勃。一丛丛各式各样的菊花﹐点缀其间﹐煞是好看。
景泰帝道︰“玄灵﹐你看今年这菊花如何?”
玄灵道︰“皇上﹐今年菊花也似解人意﹐开得特别艳美。”
“哦?此话怎讲?”
“皇上登基一年﹐便击败也先﹐救大明于危难之中﹐又迎回上皇﹐此不世之功也。今观此花﹐凌霜怒放﹐岂非人逢喜事﹐花逢时令?”
“哈哈哈﹐有理!玄灵﹐还记得上年在这里﹐你曾过说什么?”
“臣说过什么?却是记不起了。”
“当日朕说本想办个赏菊花会﹐却因战事吃紧﹐办花会不合时宜。当时你道﹐我大明军民上下一心﹐于大人国之干城﹐不久也先必败。届时皇上再风风光光地办个君臣赏花大会﹐一来论功行赏﹐二来君臣同乐﹐岂不快哉!”
“皇上这一说﹐臣倒是想起来了。”
“朕却没有忘。今也先求和﹐天下太平﹐正应办一个赏花之会﹐以庆升平。”
玄灵道︰“皇上﹐臣以为﹐现今非办花会之时。”
“哦?是何道理?”
“今也先虽然求和﹐上皇亦已还都。然天下方离兵灾﹐百废待兴。皇上应休养生息﹐薄赋轻傜﹐追抚死于国难者。如若兴办花会﹐所费甚巨﹐实非合时宜之举。”
景泰帝若有所悟﹐道︰“玄灵﹐你所说甚是。”
“皇上英明。”
二人边行边说﹐景泰帝直把玄灵认作红粉知己﹐无所不谈。玄灵心无城府﹐但有所问﹐必照直对答。
不觉来至一个水榭中﹐景泰帝命金英献茶。景泰帝道︰“玄灵﹐闻说你姐弟二人从小便为令师所收养﹐不知令尊却是何处人氏?”
玄灵见皇上提及师门﹐略一思索便道︰“回皇上﹐臣姐弟自记事起﹐就在师父家中长大﹐先父之事﹐却不甚了了﹐家师也不曾多说。只道先父乃是京师人氏﹐其余则未曾提及。”
“嗯﹐你曾提及令师隐居世外﹐不欲扬名于俗世。朕甚是好奇﹐令师必当世高人﹐不然教不出你姐弟这等高手。”
“皇上﹐臣倒没觉着家师有何高绝处。”
“此话怎讲?”
“家师视臣姐弟如己出﹐慈爱有加﹐只如一老父一般。”
“玄灵﹐你这是熟视无睹﹐不知其高处。”
“也许如皇上所说﹐臣习以为常了。”
“如若有缘﹐朕真想见见令师这位高人。”
“家师一年也难得出门一次﹐皇上恐怕要失望了。”
“嗯﹐且喜有你与乘云在朕身边﹐若无你姐弟二人﹐朕想找个体己的人说话也没有了。”
“皇上﹐于大人忠心耿耿﹐可托大事。”
“朕何尝不知于大人忠直?只是于大人过于耿直﹐所言尽是治国安邦之语﹐却是少了情趣。”
玄灵莞尔一笑﹐道︰“皇上所说是实。不过于大人与皇上所谈﹐定必是国家大事﹐就于大人来说﹐恐怕不敢在皇上面前放肆而已﹐并非无有情趣之人。”
景泰帝看见玄灵一笑﹐如花绽放﹐明媚不可方物﹐不觉神魂俱醉﹐呆了一会﹐回过神来﹐道︰“有理有理﹐于大人拘于君臣之礼﹐不敢逾越。”
玄灵被皇上看得不好意思﹐低了头﹐浅啜了口茶﹐道︰“皇上﹐时候不早了﹐臣应允过皇贵妃唐娘娘﹐午后便去她宫中陪她说话解闷儿。”
景泰帝看了看天色﹐道︰“也罢﹐朕尚有事要宣于大人商谈。”
玄灵赶忙就对金英道︰“金公公﹐皇上有旨﹐回銮驾。”
玄灵陪着銮驾回至宫中﹐辞了景泰帝﹐借口往后宫去﹐中途却折至乘云值守朝房中﹐来寻乘云。不料﹐乘云巡察去了﹐只有禤而立与不隐在房中坐地。
禤而立见玄灵来访﹐喜道︰“玄灵﹐多日不见﹐今日怎地有空来此?”
玄灵道︰“也无他事﹐只是经过此处﹐来看看乘云。”
不隐道︰“玄灵施主却是偏心﹐只看乘云﹐贫僧与禤施主就不可探视?”
玄灵道︰“大和尚也学得油腔滑调了。”
不隐宣声佛号﹐道︰“罪过罪过。”
禤而立道︰“玄灵﹐看你样子﹐似有心事?”
玄灵道︰“禤大哥﹐也没什么﹐不过是想看看乘云近来怎样。”
不隐道︰“玄灵施主﹐左右今晚贫僧与禤施主不需值守﹐不如叫上乘云﹐咱们到宫外去喝酒如何?”
禤而立道︰“只怕乘云不得空闲。”
正说着﹐乘云进门道︰“谁说我没空闲?”看见玄灵﹐叫了一声︰“姐﹐怎地你也在?”
玄灵道︰“姐来看看你。不隐大和尚肚里酒虫作反﹐想到宫外喝酒去。”
乘云道︰“正好今晚轮到左兄值守﹐姐﹐咱回家喝去。”
不隐一听﹐大喜﹐道︰“对对对﹐回家喝更自在。”
玄灵道︰“好!我现在也没甚事﹐就先回家准备酒菜﹐等你回来就可以开席了。”
不隐道︰“如此有劳玄灵施主了。”
至晚﹐京城万家灯火﹐一片详和﹐就似刚刚不曾经历过惨烈血战一般。扬威侯府﹐灯火通明﹐后院一个小轩中﹐一张四方桌旁坐着乘云﹑玄灵﹑禤而立﹑不隐四人。除玄灵面前摆放的是一只精致的酒盏﹐其余三人都是青花大海碗﹐碗里斟满了酒。桌上摆着四碟荤菜﹐四碟凉菜。
玄灵望了望三人﹐道︰“不早了﹐自当今圣上登基以来﹐咱们四人﹐难得聚首﹐来!干了这杯!”
乘云﹑禤而立﹑不隐端起跟前酒碗﹐一饮而尽。不隐放下酒碗﹐大呼︰“好酒!在宫中真个快闷出病来了。”
禤而立道︰“难为重光禅师了﹐宫中就连我等也不准喝酒﹐更不用说你这出家的大和尚了。”
不隐道︰“唉!还是在江湖中自由自在﹐这官不做也罢。”
禤而立道︰“若非土木之变﹐俺也不愿做这劳什子官。对了﹐现今两国议和﹐贤弟有何打算?”
玄灵道︰“乘云﹐师父临行时吩咐﹐要姐适时而退。现今天下太平﹐姐也是时候离开皇宫了。”
乘云道︰“姐﹐我也正在寻思此事。你看寻个时机﹐按师父的办法﹐向皇上说说?”
玄灵道︰“只是不知如何托词?”
乘云道︰“师父说道﹐要你求皇上准你辞官﹐这一点﹐依我看却是甚难。”
玄灵道︰“乘云﹐你说对了﹐皇上绝难恩准。”
禤而立道︰“不如就说天下太平﹐你回扬威侯府替乘云管家。你身在京中﹐皇上如有需要﹐可随传随到。”
不隐道︰“禤施主﹐如若皇上不准﹐岂非很难再开口恳求?”
乘云道︰“大师说的对!不如就直接按师父所说的办法﹐诈病!”
玄灵道︰“诈病也要有个病症吧!”
不隐道︰“这个倒是容易﹐咱们练功之人﹐点上几处不要紧的穴道﹐装得病容满脸﹐却非难事。”
玄灵一听﹐有了计较﹐道︰“大师好办法!我就点上几处穴道﹐装出颓败模样﹐然后向皇上请辞。届时皇上必问病症﹐或会请太医诊治﹐我再吃点师父配制的药丸﹐令太医们也束手无策。此时乘云再向皇上说﹐我从小得了寒症﹐须得师父医治方可无碍。如此这般﹐则可脱离牢笼了。”
乘云﹑禤而立﹑不隐俱拍手称妙﹐于是又喝了数碗酒。禤而立道︰“贤弟﹐你有何打算?适才还未回答愚兄哩。”
乘云道︰“立兄﹐你有何打算?”
禤而立道︰“贤弟留愚兄则留﹐贤弟走﹐愚兄也走。”
不隐道︰“贫僧也是这个意思。”
乘云道︰“师父临走时道﹐那炎夏帮虽然于京中势力被我等铲除﹐然而主脑至今尚未现身﹐连姓甚名谁也不清楚﹐因此﹐师父要我利用现今官府身份﹐彻查此帮﹐务要一网打尽方才罢休。”乘云喝了碗酒﹐又续道︰“因此﹐我将向皇上奏明﹐带人往各地查察此帮踪迹﹐并请皇上将立兄﹑大师二人借用﹐一但剿灭炎夏帮﹐那时再辞官未迟。”
禤而立﹑不隐一听﹐大声道︰“好!愿效犬马之劳。”
过了数日﹐乘云至养心殿谒见景泰帝﹐礼毕﹐景泰帝问道︰“乘云﹐有何事上奏?”
乘云道︰“皇上﹐可曾记得微臣曾说过一个江湖帮派炎夏帮?”
“记得!也先攻城之时﹐汝曾与于大人一同剿灭此帮于京势力。怎么﹐又有何发现?”
“皇上﹐此帮于京中势力虽被臣等剿灭﹐然其渠首尚未落网﹐此贼勾连瓦剌﹐意图谋反﹐反心已露﹐因此﹐微臣请皇上恩准﹐令微臣率员暗查﹐四海搜捕﹐将之尽数剿灭。”
景泰帝道︰“嗯﹐现今天下太平﹐也先亦不敢再犯我大明﹐亦是时候搜捕此贼。”
乘云喜道︰“如此﹐皇上恩准了?”
“准了。朕便予你生杀大权﹐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谢皇上!微臣还有一不情之请﹐请皇上一并恩准。”
“讲!”
“那炎夏帮帮众尽是一些亡命之徒﹐更兼身手了得﹐功夫高绝﹐帮中武林高手极多﹐因此﹐臣请皇上令禤而立﹑不隐大师为臣之副﹐助臣一臂之力。”
景泰帝沉吟片刻道︰“宫中现今有栖凤在﹐亦可担负护卫之责﹐朕便令他二人相助于你可也!”
乘云大喜﹐跪下谢恩﹐辞了皇帝﹐即往北镇抚司﹐差人去刑部衙门请捕头林焕南前来。
不一会﹐林焕南来到﹐二人见礼﹐林焕南道︰“不知将军唤小的来此﹐有何示下?”
乘云道︰“林捕头﹐此次唤你前来﹐是想请你与我一道去办个案子﹐不知意下如何?”
林焕南道︰“小的愿跟随将军﹐鞍前马后效劳。”
乘云道︰“此次办案﹐或要离京甚久﹐林捕头可放得下家中之事?”
林焕南道︰“小的家中只有妻儿﹐自可料理日常。”
“好!京中捕快衙门很快就有行文到你处﹐你接到调职文书﹐便来此报到吧。”
“如此小的就专候文书了。”林焕南一抱拳﹐自去了。
乘云待林焕南去了﹐便换了便服﹐到天安楼来。那天安楼重新开张之后﹐生意甚好﹐门前车水马龙﹐食客如云。
乘云从侧门进了天安楼﹐径直到麹三剑客中来﹐麹三剑接着﹐施礼毕﹐麹三剑道︰“乘云﹐盟主临走之时吩咐﹐要贫道在此主持京中事务﹐并助你暗查炎夏帮。你可准备好了?”
乘云道︰“麹长老﹐晚辈此来﹐正是要向你禀告此事。”
“哦﹐皇帝那里你都奏准了?”
“皇上已恩准晚辈出京查察炎夏帮。师父临走﹐说留下秋实﹑魏彪﹑弓玄﹑杨展等人相助﹐不知他们现在何处?”
麹三剑道︰“他们都在此中居住﹐单等你来相商。”向着门外道︰“来人!”一个下人打扮的汉子进来道︰“师父有何吩咐?”却是麹三剑的弟子。
麹三剑道︰“清涧﹐你去请秋实﹑魏彪﹑弓玄﹑杨展四人前来。”
清涧道︰“是!”转身去了。不一会便领着秋实﹑魏彪﹑弓玄﹑杨展四人进来。秋实﹑魏彪一见乘云﹐高兴地叫道︰“云哥!”
弓玄﹑杨展道︰“乘云贤侄﹐你可来了。”
乘云道︰“要各位久等了。麹长老﹐晚辈这就将他们领走了。”
麹三剑道︰“去罢!”
乘云教四人收拾了行李﹐便回扬威侯府来。将四人安排好住处﹐便于后堂里商议道︰“师父临行﹐要我们暗查炎夏帮﹐你们现今身份乃是锦衣卫﹐弓世伯﹑杨世伯为从五品镇抚;秋实﹑魏彪两位兄弟为从七品经历。”边说边将四个锦衣卫腰牌分给四人。
魏彪高兴地道︰“实哥!俺们也当官了。”
乘云笑笑﹐正要说话﹐却见一个下人跌跌撞撞地跑来道︰“爷!快!皇上有旨传你进宫哩”
乘云道︰“哦?传旨公公呢?”
“在前面正堂上候着哩。”
乘云道︰“四位先回房休息吧﹐我可能要有段时间才能回来。”说完出了房门﹐急步到了正堂﹐见太监金英在屋里等得正急。
乘云抱拳道︰“金公公﹐皇上有何事宣在下进见?”
金英道︰“先别问了﹐快随咱家走吧!”
正是︰一入皇宫深似海﹐安排妙计脱牢笼。毕竟皇帝因何事急召乘云入宫﹐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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