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战役

一早坐在书桌电脑前,打这篇文章,其实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以前是手写在日记本里,这几年,微信成了我的日记本,每天都在思绪翻飞时,用手机写上几句。

可自从方方日记火了华人的世界,我虽也喜欢读到也不愿蹭这个热度,虽说很多人都把这段时间的文字冠以某某日记,我想我还是给这篇文章起个日记之外的标题吧。

我的书桌对着一面大窗子,窗外是一泓湖水,这个湖叫日落湖,是我居住的美东小镇七个湖泊之一。去年的秋天,我发现这栋位于湖边的小屋在卖,想着面对湖水写作一直是我的梦想,虽说这栋小屋很老旧,我还是买了下来,原想把老屋换新颜,彻底翻建,几个月的时间,请建筑师画好了图纸,眼看着我那面对清波每天看着天鹅轻舞蓝天白云倒映水中的书屋即将从纸上变成现实之际,世界一下子被定格了,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是被按了暂停键,建筑工人们也必须留在各自的家中,我的梦中湖边小屋始终只停留在纸上蓝图的那一步。

要说这暂停的迹象,从去年底就开始了。

刚过去的十二月,我兴冲冲地飞去了赌城拉斯维加斯,我在那里置了一个小公寓,为着自己怕冷的身体置办了一个避冬的温暖小窝,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挑选了新家具,请工人换了新地板,在圣诞节前把小公寓布置温馨舒适,等着我们一家四口的另三位从美东的各处飞来与我团聚过节。

圣诞节后,带着孩子们进赌场体验,就那天,感到被病毒侵犯,喉咙痛了一晚,接着几天发烧出汗退烧,咳嗽咳得天翻地覆,那是美国刚过去的冬季盛行的流感,好在我虽病得几天起不了床,先生和俩孩子都完好全身而退。

新年之后,他们各自又飞回了美东,我一个人留在了赌城,本来是预备在小公寓里把我的长篇小说继续写下去的,那部以我的外祖父母为原型的小说,写到了1937年,便停在了那里,那一年太沉重,我写的故事又发生在金陵,每每读那一年的史料,读不了多久便得停下里,否则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开始,写作还算顺利,一天二千多字,连着一个多星期,然后,我的注意力就被微信里和网络上越来越多爆炸般的信息吸引了过去:中国武汉出现了类似萨斯的冠状病毒!很快,武汉城被封了。

这期间,我在中国年前又飞回了美东的家里,还有心情和精力带领着社区中心的姐妹们庆祝中国年、跳舞联欢,但是,中国的情形越来越严重,父母所在的城市也发现了确诊病例,隔三岔五的电话回去,都是查问他们是否安全无事?好在父母都是学医的出身,年龄大了本就不大外出,倒也算平安无事,但是,对我的第一个冲击是在我与微信里说了一句 “武汉城里的人没有选择,但是他们有权利活下去。”算是我想到去年夏天我去武汉见到几位文友,为他们担心的轻微呼喊吧。可没想到就这么两句话被我的一位老同学狠批,也是从那时起,我发现对中国所作的任何决定发出的声音,只有赞美才能被接受,质疑甚至担心之词都不被欢迎,我没法把嘴巴封起来,只能让义愤填膺的老同学看不到我的微信,希望这样能平息她的怒气。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心随着中国疫情的恶化跌倒谷底,待我二月中再飞回拉斯维加斯,中国除了武汉湖北其他各地的情况似乎在慢慢好转,但是,美国开始出现零星的被感染病例。 而我依然在赌城的小公寓里续写我的长篇,1937年的夏天的那场大轰炸我已写完,我艰难的走笔到1937年的秋冬之际,那时,国民政府节节败退,上海被日本军占领,首都南京岌岌可危。

2020年的春天也正步履阑珊地来到我的身边,我身处沙漠之地,阳光每每肆意的照射,沙漠里一朵一朵小小的黄色花朵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彩,我庆幸能在美东依然冰天雪地的寒冷之际身处在如此这般地暖阳之下,可是,那个从武汉偷跑出来的看不见的病毒,正在离我不远的同属美国西海岸的华盛顿州和加州悄悄地蔓延,我的注意力再次被每天上升的确诊病例的数字吸引了过去,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查看更新的数据,然后用一杯热热的咖啡压下去心头浮上的冰冷的担忧,伏案继续写1937年的故事,每天的晚上睡觉前,也总会打开电视,从NBC看到ABC、BBC,所有的能收到的英文电视台,他们的新闻几乎清一色从本国新闻和总统候选人选举的关注,一点点全部转移到了COV-19的病毒报道上来了。

渐渐的,我发现,我睡的越来越晚,从深夜十二点往后推,一点、二点、三点,到有一天凌晨四点我还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夜空,我明白有什么事它正在侵蚀我的头脑和心灵。白日里,几乎整个上午,我什么事也做不了,除了可以做一顿漂亮的早餐让自己心情提升一下,便身不由己地在手机里电脑上查看各种有关病毒的消息,中国的,海外的。中午,会强迫自己穿上跑步鞋,出去走一圈,让阳光照在身上,感觉到活在人间的那点暖意,回到小小的个人空间里还能再次拾起笔继续写未写完的故事 。可是,故事写到了1937年的12月,南京城里一派凄凉,能逃的人都逃出了城,那些逃不了的,四处躲藏却又无处可藏,那种感觉是不是很像今天我们都在躲避这个看不见却又似乎处处都在的小小的病毒?!那是一种恐惧!一种焦虑!一种无处安身的惶恐!

我写到南京城里谣言满天,恐惧产生谣言,而人们都依照自己的经历和认知选择令自己可以相信的谣言!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2020年的三月,这次,谣言塞满了虚拟的空间里,微信网路简直成了谣言的天地,无意间我们当中很多人都成了谣言的赞助者。记得,一个中午,在看了一个所谓某医学教授的防卫措施建议后,我顶着大太阳走去药房买了含片、止痛片、退烧药、止咳糖浆……

Panic Buy在我也就那么一次,可是对于我身处的世界就演化成多种形式了,据说华人把超市里的米买空了,美国人把Costco里的卫生纸买完了,消毒洗手液几乎没有任何店家有存货,很多食品店里的罐头食物架上也是空空如也……其实,美国食品一直没缺乏过,只不过是超市店家来不及补充罢了。

待我写到1937年12月13日,南京大屠杀揭开序幕,我精神上几乎承受不了了,白天看史料,被残酷的历史淹没,晚上想浮上来喘口气,却又被日益严重的疫情呛住了,华盛顿州几家老人院被感染,眼见着一个一个安享天年的老人家被病毒夺去了生命。加州疫情也在加重,纽约紧跟不舍更有超越的趋势。我们一家四口人分处在四个不同的地方,我在内华达的赌城,先生在新泽西上班,儿子的医学院就在离波士顿开车三十分钟的大学城,而他正在私家诊所了实习,轮转到有极大可能接触到被病毒感染的家庭科,更令人担心的是他那个大学城里也传来好几个人被感染的确诊病例;女儿也是让人操心,她住在纽约的布鲁克林,每天乘地铁上下班,几次电话让她回新州的家,她都毫不在乎地说她年轻,不会有事的,就算被传染,也不会变成重症。这大概代表了相当一批美国年轻人的想法,也因为很多人没有重视这个病毒,以至于很快纽约就成了全美国的重灾区,这些纽约的年轻人不重视的态度有可能是造成其成全美确诊“冠军”的重要因素之一。

而这个时候,我发现国内的一些旧识也开始不断给我扔“石头”,他们直接对我高喊“美帝国主义将亡!“ 或者“美国真是坏透了!”这类的话,还有阴谋论等等,我已不堪此言,也许他们还把我看成是跟他们一样的人,以为骂美国对我也无损,更何况如今在中国骂美国的被看成是爱中国的行为,我曾反问过他们如果我这样说他们的国家,在这种时候,他们会如何感觉?很显然他们不会换位思考,也很显然,他们没有觉得我这个美国公民是名副其实的。我烦不胜烦的结果就是最终把他们从我的微信中屏蔽了,我不再看他们发给我日夜轰炸般的对美国的攻击和污蔑。

就在我焦虑到快承受不住的边缘,先生从新州飞过来“英雄救美”了,并告诉我女儿已从纽约回到家中,儿子的医学院也把他们这些娃娃兵从前线招回,让他们各自回家上网课,我终于决定驱散一切的硝烟,即便沙漠里的阳光正热,即便内华达州的确诊案例比新泽西少很多,我还是决定回家了!

一家人在一起才是幸福,尤其在这种艰难的抗役时段,相互支撑相互取暖,也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回到新泽西,回到日落湖边还没有修建好的老屋,天鹅一家游到我家后院的岸边,仿佛欢迎我回来。

纽约和新泽西还处在新冠肺炎爆发上升期,每天的数字依然令人揪心,我们郡到昨天为止已有两百多例确诊病患,不过并不算新州最坏的地方,最不好的地方都紧挨着纽约城,而纽约城的总病患已达美国总数的近一半了,这是令人心惊的地方,但是,我也看到没有那么糟的地方,首先,我们小镇还没有任何确诊病例,虽说我们周围的城镇都有,我们等于被病毒包围了;其次,纽约的确诊病例虽高达两万多,死亡率一直低于百分之一,死亡率最高的华盛顿州(5%)也是因为几家老人院被感染造成的。而我回家之后与两个年轻人交谈也发现,他们已经开始重视这个病毒了,再也不说年轻没事了,这也算是一个好的改变。

当我们一家四口坐在老屋的厨房餐厅里吃着我做的美味晚餐,先生说了也是代表我心声的话:多谢这样一个机会,能让我们全家在一起多一段日子,这样的机会现在除了圣诞节前后,平常很少见了。我们在一起边吃边聊,谈如今华裔在美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位?有没有因为这个病毒遭受歧视?我们该怎样提升我们自身的修养和在社会上的地位?除了我们的敏感触角,我们该如何正确地看待别人的眼光?我很高兴地看到年轻一代能够很理智的对待中国的一些偏激的思想,对于仇美的情绪不仅能正面自我化解,还会劝我从反面去看,对今天美国一些民粹的思维的分析,还有民主和党派之争等等都有他们自己独特的见解,我并不期待他们跟我完全一致,我却很高兴地看到他们都在独立思考,并能接纳和包容不同的思想,我为这样的第二代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走笔至此,我把眼光从书桌电脑上转向书房的外面,看见儿子斜躺在家庭间的沙发上,正在上他的网课,先生把他自己关在另一间房间里,正在开着与瑞士总部的跨国会议,熬夜作画的女儿还在睡梦里,两只猫猫在我的脚边打着酣,穿过客厅的空间和那扇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面枫树的树枝上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芽,春天也降临到了这略高维度的美东小镇了!病毒,终将会被日益渐暖的温度驱远,不论它是否会完全消失,终有一天,我们会不在乎它的存在与否。

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梦中的湖边小屋就能在老屋的基础上站立起来,她将面对着一湖清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我的文字日日相伴,如诗歌音乐般的流淌不息。

收回目光,我打下我最喜欢的《Gong with Wind》的郝思嘉说的那句结束语: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祝福我们一家,祝福大家,祝福全人类。






关令尹 (2020-04-04 07:10:34)
1937年政權交班前夕的上海和南京,但凡有群體食物中毒事件,則必曰:“日本特務投毒”,但凡發生傳染病,則必曰:“日帝細菌戰”,隨後必大搜“疑似於日帝勾結”之“狗漢奸”,爆其頭,抄其家,辱其妻兒,以及祖宗。而年底交班之後,則又見日人如見祖宗,拜日軍如拜君師,半年前之“愛國民眾”歸附如流水,多有恨“皇化”不早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