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金陵学堂里挤满了人,教室里、走廊上、钟楼上上下下三层楼都有人,连操场上也是横七竖八的难民。
秦春河把自己的办公室也让几位老人家住了进去,那张门板床上现在躺着一个白发白胡子气喘得很艰难的老人,他的儿子和老伴在床前爱莫能助的满脸愁容,外面的枪炮声如今人们似乎都习惯了,充耳不闻,有的人坐在地上,把头放在两膝之间,仿佛睡过去了。
秦春河已经有两天两夜几乎没怎么合眼了,现在就更加没有可能睡觉了。他看门板上的老者实在痛苦,就想到不远出的鼓楼医院,或者可以请威尔逊医生过来看看,也正好过去看一下妻妹巩桂兰怎么样了。
鼓楼医院那边是一片凄惨的混乱,伤员从大门的外面就可见了,一路到医院的里面,断胳膊的断腿的,头上流血的,身上血红的,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秦春河直奔外科手术室,威尔逊正在为一名军官截肢,那名军官是在城墙上被日本军的炮弹炸的,巩桂兰也在那里协助着威尔逊动手术。那时的外科手术室不像现代是无菌的一般人不让进,秦春河推门就走了进去,可里面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他就站在威尔逊的身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扰他们的手术。他站在那里听着外科锯刀发出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响,正考虑退出去,倒是威尔逊在切割骨头之后,转过头,直起身轻声对他说:“ 秦先生,我这里还有好几台手术,今天没有停过,请你转告我父亲,唐将军已经离开了南京城,今晚十点左右,中国军队会撤出城里。你们最好躲在房子里,不要出来了。”
唐将军可是守城的司令啊,他都走了,这城还怎么守啊?撤军了,也就是说弃城了!秦春河再也不能待下去了,他临出去前,看了一眼站在威尔逊医生手术台对面的巩桂兰,正好她也抬起头,他用眼光对她说了“保重”,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那一夜,他一直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从鼓楼医院走出来,他去了老威廉住所,把他儿子威尔逊医生的叮咛转告了老人,又回到自己的家宅里,吩咐王伯不要让在那里避难的难民乱跑,大家都要躲在室内,因为守军一走,日本人应该随之就会进城了。
秦春河从秦宅再往学堂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中山路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是士兵,有的是平民,不时的还看见一队队国军的士兵往城北下关方向跑,司令官都走了,撤退的命令也下达了,大部队肯定都撤走了吧?秦春河这么想着,已经走到了金陵学堂的大门口不远处了,一辆小车在他身旁驶过,却“嘎”的一声刹车停了下来,“约翰,日本兵已经到了新街口上海路那一带了,我们刚才碰到了,他们正往这边快速推进。” 车上是拉贝,国际委员会的主席,他叫着秦春河的英文名字,告诫了他这几句,就又急急忙忙开车走了。
秦春河三步并两步,进了金陵学堂,跑上了钟楼,凭高远眺,果然,他看见远处头戴钢盔的日本兵们手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正一排一排地在坦克和军车的开道下,往这边逼来,沿路没来得及逃走的中国伤兵,不断地在枪声响过之后倒下。
等一下,秦春河忽然看见就在金陵学堂门口的中山路上,有一位国军的士兵扶着一个军官摸样的人在缓缓地移动,那个军官抬头看了一眼秦春河站着的钟楼,秦春河一惊,那就是那个不久前还在这里骂过他抱洋人狗腿的年轻的炮队上校,他显然受了不轻的伤,走路一瘸一拐的,即便有人扶住,也走不快。秦春河毫不犹豫,飞速地下了楼,冲到马路边,对扶住上校的士兵说:“跟我来!” 他上前架住上校的另一个胳膊,就往学堂这边走,他们刚进大门,关好门,就听见日本人的部队的坦克声碾过了学堂大门正对的中山路的路面刺耳的声响。
受伤的上校被安置在钟楼的地下室里,那里面的妇女中有一个学过护理,大家忙着为上校和士兵包扎伤口。
学堂的另一位负责人杨老师有点忧心忡忡地对秦春河说:“教务长,你救了他,他可是一名军官,若日本人进来搜到他,这是给他们借口杀人啊。” 秦春河何尝不知道这点,可是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么年轻的生命被日本人枪杀。他叹道:“该来的总要来的,最多我以我的命相抵,这件事你们就当不知道,就推在我身上。” 秦春河太天真了,他以为日本人会给他解释的机会,想杀人的人何须理由?什么理由又能挡得住野兽般的凶残?可也是因为他开了这个头,陆陆续续的不断有散兵进到校园来,而此刻这些兵已经逃不出城去了,听这些散兵说北面的城门不知为何被别的士兵死死抵住了,打不开,那些士兵不让城里的士兵撤离,结果城里的兵撤不出去,直到日本军队开过来,用机枪坦克大屠杀了城门里面的中国士兵,而城门外江边大批没来的及撤走的中国士兵更是遭到了日本人集体的机关枪扫射,一时间,鲜血染红了长江水,中国士兵的尸体漂浮在冰冷的江面上,几天都冲不去。
然而,对于南京城里逃不出去的市民,噩梦才刚刚开始。
金陵学堂以及整个安全区已被数以万计的散兵逃兵与难民挤得满满的,很多士兵被拉贝劝说交了自己的武器,拉贝以为日本人会按照国际俘虏法对待他们,他没想到的是,这些手里失去了武器的投降了的中国士兵,前脚缴了械,后脚就被日本人推到一处机关枪“噼噼啪啪”一扫而毙。
当天色暗下来,傍晚时分,持枪的日本兵第一次来到了金陵学堂,他们以搜捕中国逃兵为由,把在操场上和明处能看见的几乎所有的青壮年男子推搡着从人群里抓了出来,里面当然有一些散兵,但大多数却是逃难的市民,这些人一被带出校园就听到机关枪不间断的扫射声,校园里哭声一片,那些刚刚失去了父亲、儿子、兄弟的难民,没想到噩梦这么快就降临了,日本人竟然如此凶残!秦春河满眼含泪,他最终还是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年轻的生命被日本人枪杀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