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记

自从因病从公司退休后,我蜗居家中养病,平时除了去医院看病,很少出门探访朋友或参与其它活动,而过去认识的老朋友们,也都对我敬而远之,体谅我虚弱的身体与低下的免疫力,很少前来登门拜访。我基本上过着一种类似武汉人当前因新冠病毒(coronavirus)而被隔离的生活,只不过我的自我隔离时期比武汉人要长久得多,至今已经十二年了。在这期间,我经常接触到的人,除了自己的家人之外,就是在我们社区里根总统小公园(Ronald Reagan Park )与我一起锻练身体的几位打八段锦的老人了。

 

我们这个老人帮,都在七老八十的耄耋之年。这些年来,我们几个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逐渐变成了相知恨晚的朋友。我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大家都活在当下,很珍惜活着的每一天。我因为经常要去医院看医生,不能够像他们一样坚持每天都去小公园锻练,他们也都十分理解。我经常对他们说:若是我连续一、两个星期失踪了,那就证明我可能去见上帝了。我这么讲是因为近几年来我们这个老人帮已经有三位老人先后过世了,而我又是一个经常进出急诊室,经历了八次外科手术,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末期癌患者。每次当我从死亡线上挣扎着活过来,重新在小公园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都好像是见到了一个死而复活的人,对我的归队给予热烈的欢迎。

 

每天淸晨打完八段绵之后,我们通常都会在小公园聊一会儿天,大家随意讲一下儿女家常或柴米油盐之类的琐事,然后再回家吃早餐。我们之中的杨池湧先生,是一位钓鱼高手,他经常开长途车越过美国与墨西哥边境,到墨西哥的海边租一条渔船出海钓鱼。他有时会与我分享他的战利,送给我他在墨西哥钓到的红石斑鱼。上个星期他又去了一趟墨西哥,在他向我展示他这次钓鱼的照片时,我突然有个冲动,想跟他去钓一次鱼。我对他说:虽然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跟你去墨西哥出海钓鱼,但我可以去附近公园的湖边钓鱼。

 

杨老告诉我,在离我家不远的Chino市,有一个公园Prado Regional Park, 那儿有一个很大的湖泊可以钓鱼,但我需要去买一个钓鱼许可证。这个许可证件是由加州政府管理的,一天十五美元,一年五十五美元。我对他说:让我回家请示一下我家的女主人吧,如果能够获得她的批准,我就去买个一天的钓鱼许可证。但若是她担心我的身体状况,不同意我去钓鱼,这事也就没戏唱了。

 

回到家后我把自己想钓鱼的念头对内子讲了,原以为她会否决我的这个提议,因为最近一年来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除了癌症复发,我所服用的抗癌药物引发的严重副作用之外,我的心脏又出了问题,体内积存了许多水份,令我的心脏负荷量过重,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去年圣诞节期间我甚至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内子非常支持我的想法,说:你有这个念头,说明你现在还有求生的欲望,我支持你去钓鱼。

 

得到内子的同意之后,我这个很少去商店的人,兴冲冲地开车去一个叫做Sport 5 Store 买了张一天的钓鱼许可证。这是一个很大的专卖运动休闲器材与服装产品的连锁店。卖钓鱼许可证的柜台是在一个专门卖枪的部门,在那儿我看到了柜台上陈列着各种不同类型的枪支与弹药。一位年轻的店员知道了我的来意之后,让我出示我的驾驶证,原来如同人们买枪一样,钓鱼许可证是不可以转让给他人的。他把我的姓名与住址,以及我选择的钓鱼日期,都一清二楚地注入在电脑里与打印出来的钓鱼许可证上。当我从年轻的店员手里接过这张印有我的名字的钓鱼许可证,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这也许是我人生中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钓鱼许可证。

 

这次与我一起去钓鱼的,除了钓鱼专家杨老之外,还有我们老人帮里的陈培德先生。陈老是我很敬重的一位老人,他出身于军人家庭,父亲陈鞠旅先生是抗日英雄,国军第一军军长,而他本人则是留学美国的双硕士,退休的美国国防部长准将总工程师。他的母亲年轻守寡,一个人养育了四个儿子,几年前近百岁的她去世之前,我曾去拜访过她老人家,一直很想写下她感人的人生故事,但由于担心自己文笔拙劣,不能够准确地把这个伟大的中华民族女性形象完美展现出来,所以迟迟不敢动笔。

 

杨老说,既然我有了钓鱼的欲望,又获得了太太的批准,那他就会积极配合去实现我的愿望,因为我这个大病号的病情随时都可能突变……杨老为我们选择的钓鱼日期是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他说他会准备好所有的钓鱼工具:鱼杆、鱼线、鱼钩、鱼饵、冰盒.…我与陈老只要跟着他去就可以了。我们约定,中午十二点我开车先去杨老家接上他,然后再去陈老家。临出门之前,我把我们家那部十七年车龄的老爷车洗刷了一下,这部2003年出厂的老爷车,雷克萨斯LS350,原来是我的小儿子开的,但后来因为我们二老担心这部经常出毛病的老爷车耽误小儿子的实习医生工作,就把我们的一部比较新的旧车与他交换了。

 

中午十二点,我开着老爷车准时来到杨老家,看到他已经在家门口等候我了。在去陈老家的路上,杨老似乎对我这部老爷车持保留态度,他有点担心地问我说:你这车子可以开到公园吗 ?半路上可别抛锚了呀!

 

没有问题!我胸有成竹地回答他道:别看我这个老爷车已经跑了二十多万英哩了,它的性能良好,仍然是一部八个汽缸的豪车!我这样讲,是因为不久前我们花了二千美元把这个老爷车大修了两次。

 

接上陈老之后,我便驾驶着我的老爷车,向Prado Regional Park 的方向开去。我突然意识到,我这个司机的责任重大,平时去医院我都是独自一个人开车,但现在坐在这个车里面的三个人年龄加起来一共二百一十五岁,我可要对另外二位老人的安全负责,所以一路上我开得很小心。

 

其实这个公园Prado Regional Park 离我家並不太远,在高速公路上只开了二十多分钟便到了。这是一个占地二千英亩的公园,位置于San Bernardino County。公园内有一个自然湖泊,是一个休闲放松的好地方,人们可以在这儿钓鱼、野营、骑马、射击。这儿曾经是一九八四年奥运会射击比赛的场地。公园的入口处有一个收费站,一部车要交八美元,外加每一个前来钓鱼的人十美元门票钱。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公园,当我们的车开进公园之后,我发现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也许因为这儿是郊区的原因,偌大的公园里几乎看不到几个游人,我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远离喧嚣城市的宁静环境。公园里最令我感兴趣的,是那个占地六十英亩的自然湖泊。午后的阳光撒在湖上波光潋滟,是如此美丽。在远处的湖面上,有一大群鸭子在悠闲地游荡。想想目前因新冠病毒而被封城的九百万武汉人,一个多月来被禁足在家里不能出门,而我却可以在这个二千英亩的公园里自由行走与呼吸,这真是一个奢侈的特权与享受,心里充满了感恩。

 

我们在湖边找到一个角落扎下营来,杨老开始做钓鱼前的准备工作。这次他带来了两种鱼杆。一种叫齿轮鱼杆(Reel fishing pole),这种鱼杆可以插在湖边的地上,若是看到鱼杆的顶端弯曲变形了,就知道可能是有鱼上钩了。另一种是手杆,这是最简单原始的一种鱼杆,需要钓鱼人一直用手握着鱼杆等待着鱼来上钩。我这个门外汉一直以为鱼杆是用竹子制作的,其实现在人们用的鱼杆都是用玻璃纤维(fiberglasd 与石墨(graphite)合成材料制作的。它们比竹子更富有弹性与韧性。杨老有一个手杆非常漂亮,如同一件艺术品,是他在四十三年前花了当时他半个月工资买的。

 

 

杨老用的鱼饵,不是传统上人们用的蚯蚓,而是他用煮熟的红薯与面包渣混合在一起,加入香料与糖制作而成的。我与陈老戏称他的这个特制鱼饵配方为杨家将鱼饵。但他的这个自制鱼饵因为太柔软,挂在鱼钩上时间久了,便会在水里脱落掉。可杨老似乎並不太在意,总是不厌其烦地在鱼钩上挂上新的鱼饵。他对我说,其实鱼饵脱落到水里有其好处,会帮助把附近的鱼吸引过来。有时候他甚至把鱼饵故意扔进湖里的一个固定点。

 

 

杨老咛嘱我,用手杆钓鱼的关键,是眼睛要盯住浮出水面的浮标。他所说的浮标,是一个五颜六色的细长小塑料制品。他把这个浮标挂在钓鱼线上,前面留下一段与湖水深度相等的距离,在钓鱼线的线头上缠上一块小铅石,使鱼饵可以沉入水底。这可真是一个技术活儿,因为要使浮标不多不少垂直地露出水面二公分左右,他要不断地测试水的深浅度,不停地调整浮标与挂着铅石和鱼饵的鱼线头的距离。杨老解释说,让鱼饵沉入水底的原因,是因为在这个湖里生长的鱼大都是鲤鱼(carp, 它们的习性是喜欢贴在水底游荡寻找猎物。

 

为了照顾我这个大病号,陈老特地带来了两个折叠小椅子。我把这小椅子放置在靠近湖水的岸边上,坐在上面开始体验我人生第一次的钓鱼乐趣。

 

 

一开始我心情有点紧张,双手紧紧握住杨老的那个漂亮的古董杆,聚精会神地盯着远方的浮标。但过不了多久,我就发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因为杨老的这个手杆的长度是四米,加上甩出去的鱼线的长度大约有三米,长时间地盯着七米开外的一个露出水面仅二公分的小小浮标,真是需要有强大的耐心与定力。

 

大约半小时之后,我感到我的双手开始有点酸溜溜的,于是我试图放松一下肌肉,调整了握鱼杆的手势与坐在小椅子上的姿式。湖边四周的一切是如此静谧安宁,在微风轻柔的吹拂下,湖水发出微弱的潺潺水声。一只白色的鸭子在我们的身旁悠闲地游来游去,对我们丝毫不存戒心。在湖中心,一只巨大的长嘴巴鹈鹕展开她的翅膀,时而贴着水面飞翔着寻找猎物。

 

 

看着这水面上的波纹,你会觉得头晕吗?坐在离我不远的陈老问我。

 

是有点晕头转向的。我望着湖面上泛起的一圈圈涟漪,点头表示赞同。湖面上轻拂着的微风,把这些水波纹慢慢地荡漾开来。长时间凝视着这些富有节奏与规律,充满了动感的涟漪,我感觉仿佛是在听一首催眠曲,又仿佛是在喝一杯香浓的红酒,陶醉晕眩,心旷神怡。我不知不觉地打了一个盹儿。

 

上钩了,赶紧拉杆呀!我被杨老的突然吼叫声惊醒,一时脑袋空白不知所措。这时只见杨老一个箭步地窜到我身边,迅速地从我手里接过鱼杆,把鱼杆略向后上方拉起。这时我才发现,我注视许久的浮标不见了。

 

杨老的四米长的古董鱼杆,在空中变成了弧形状态,鱼杆的最尖头低垂着,在鱼线落水处有一团急速漩涡,这团漩涡随着杨老的鱼杆,逐渐地向湖边移动,不一会儿,一条硕大的鲤鱼浮出水面!

 

杨老对我说:你去把这条鱼从水中拉上来吧。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拉出水面。这是一条大约三、四磅重的鲤鱼,它披着一身排列有序的整齐鱼鳞,两只大眼晴似乎泪汪汪无助地看着我。陈老在一旁担任了新闻记者的角色,为我拍摄了几张手持这条大鲤鱼的照片,留作纪念。杨老把鱼钩从鲤鱼的嘴巴里取出,然后把它放入带来的大冰盒里。这条鲤鱼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在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一直可以听到他在冰盒里面挣扎的声音。

 

 

这是我们这次钓到的唯一的一条鱼。杨老说,其实他看到我的鱼线上的浮标至少下沉了四、五次,也就是说,至少有四、五次在我的鱼钩上的鱼饵被鲤鱼吃掉了。但由于我的反应太迟钝,在鲤鱼吃鱼饵的那一霎间没有立即把鱼杆拉起,错失了几次良机。另外,他说他这次用的鱼钩可能太大了,小一点的鱼无法一下子把鱼饵连同鱼钩呑下。看来这钓鱼还真有许多学问呵。

 

在回家的路上,杨老告诉我,其实每天钓鱼的最佳时间,是清早与傍晚,因为鲤鱼在中午或下午大都不怎么活动,躲在水底睡午觉。如果我感兴趣,他可以找一天傍晚的时候再带我来钓鱼。






阿立 (2020-03-08 14:33:57)
常大哥乐观的生活!
常约瑟 (2020-03-10 02:04:20)
大作文章如行雲流水,描寫逼真没有一点造作,愚兄佩服之至。相片佈置的和文章的衔接一気呵成,让我这个身历其境的读者不敢相信。一一陈培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