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文轩》常约瑟:从买旧车谈起（二）

从买旧车谈起（二）

六年前的二零一三年三月，我与内子去买了一部旧车，Lexus LS460, 回家后我写了一篇日记，记录下我们一起买车的过程。这篇“流水帐”似的日记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因为它是我在患末期癌症的风烛残年里用中文写的第一篇处女作，是我写作的起跑点。这些年来我从没有想过再写一篇有关买旧车的续文，因为我一直认为六年前那次难忘的买车经历，是我与内子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中最后一次买车了。

然而，今年八月一日，在我体内的众多癌瘤全面复发之际，我与内子突然“心血来潮”，做了一件连我们自己都甚为惊呀的事情：我们又一起去买了一辆旧汽车！这次买车的前前后后比六年前更为戏剧化，令我忍不住拿起笔来续写了这篇新的“流水帐” 。

这次我们买车的动机，不是因为六年前买的旧车出了什么故障。那部有九年车龄的雷克萨斯Lexus性能极佳，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再加上平时我们除了去医院就诊和去超市买菜之外，很少开车出远门，目前这部车子只跑了八万英哩，仍处于“壮年时期”，车子状况与六年之前没有什么变化，我们还可以继续开许多年呢。

这次我们买车的起因，源于小儿子马可Mark开的那部2003年老爷车，雷克萨斯LS350。这部具有16年车龄跑了20多万英哩的老爷车，经常会出现一些故障。小儿子今年五月医学院毕业时，我们曾经与他商讨，建议他去换一部三年左右的旧车。我们说可以帮助他付买车的首款，其余的他自己可从银行贷款。但儿子谢绝了我们的好意，他说四年医学院的学生贷款，已经让他债台高垒了，他不想再增加债款。这部2003年的老爷车，他觉得只要维修一下，还可以凑合着继续开两、三年。

于是在今年六月，在儿子去内华达大学拉斯维加斯医学院附属医院UNLV School of Medicine 工作之前，我们花费了二千美元把这部老爷车维修了一下，换了一个汽缸，让它可以重新跑动起来（这部旧车的市价，可能也就值几千美元）。由于这部汽车太老旧，当时儿子没有让我们去修理一些其它损坏的小零件，因为他认为不值得再花多余的钱去修理这部老爷车了。

今年六月底的一天，儿子要开车离家去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市做他的实习医生工作。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就要开始他的独立生活了。看着他把行李箱装进车厢，一切都准备得井井有序，我们二老走出大门，站在门外恋恋不舍地与他拥抱告别，我们心里明白，这一走，就很难会像以前那样可以经常见到他了，因为美国的实习医生非常忙，逢年过节都要值班，很少有机会放假回家。我们看着他把车子从家门口的停车场倒退到马路上，把车头调转方向后开始加速油门，这时突然他车子的底部有一块黑色的板子脱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地皮的声音。内子立即冲了上去，招手示意他把车子停下。儿子下车后，便与妈妈俩个人一起趴在车子底下，试图找出问题所在。

原来那是一个从底盘上半脱落下来的发动机飞溅保护罩engine splash shield。这个保护罩其实很早以前就脱落过，按正规程序，我们应该把车子拿到Lexus车行的修车厂，让专业维修人员换上一个新的保护罩。但我们觉得这个老爷车不值得送去Lexus车行去修，便凑合着土法上马，用胶带把保护罩粘贴在了汽车的底盘上。显然现在这些胶带经不起汽车的颠簸而脱落了。

我站在远处，看着儿子从车里取出备用的胶带，与内子一起在南加州炎热的天气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趴在汽车底下把保护罩重新粘帖在底盘上，心里不禁担心起来，如果儿子在开往拉斯维加斯四、五个小时的路程上，这些胶带又脱落了怎么办呢？

七月里的一天，有一位热心的青岛读者刘方先生来我家探望我，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他正在读高中的儿子。与这位第一次见面的青岛老乡聊天时，我随意讲起了自己对小儿子开那部老爷车的担心。我半开玩笑地说，真没想到我这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儿子是如此勤俭节约，坚持要开那辆老爷车去医院上班。其实这部老爷车还有许多其它的小毛病：它的右方向镜坏了，不能自动调节方向，我们也是用胶带把它固定住才敢开车上路。另外，它的四个车门中的三个车门都坏了，特别是右车门，每次打开时总会发出吱吱作响的声音，令人担心这车门要掉下来。另外，这右车门还无法从外面打开，需要驾驶人从车内伸过手去打开开关，这对正在谈恋爱的常医生来说，实在是造成许多不便。设想一下，常医生若开车带女朋友出去约会，走到车前却无法像那些恋爱中的男孩子们一般展示绅士风度，主动打开右车门有礼貌地请女朋友坐进他的车子里，而是要让人家女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右车门外，等他绕到车子的左边钻进车里，从驾使座上探过身来伸手把车门打开，多少会有些窘迫尴尬吧。

我对这位青岛老乡讲起儿子和老爷车的故事，只不过是随便找了一个闲聊的家常话题，並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也没有期望他会发表什么意见。不料这位刘方先生听后，立即正色对他的高中生儿子讲：“你听到了吗？人家的孩子医学院毕业，当了实习医生，却还在开一部近二十年的老爷车。而你只不过是一个高中生，就已经与老爸讨论为你上大学之后买新车了。咱们实在是应该向常医生学习呀！”刘方先生的反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前面说过儿子执意不换这部老爷车，主要原因是他认为四年医学院的学生贷款，已经令他债台高垒，而美国实习医生的工资不高，他要等到三年实习结束后，才有经济能力开始去还贷款。到那时，他的学生贷款利滚利，又会增加不少，他不想在这期间再增加债务了。

儿子在七月份开始的第一个实习医生工作，是在医院急诊室的加护病房。在加护病房里的病人，都是在生死边缘上徘徊的重病号，这是一个责任重大、非常紧张繁忙的部门。因为是新手，儿子为了让自己更好地进入工作状态，早起晚归，每天工作长达十二至十六个小时。有时候忙起来，一整天都没有时间吃饭。我们二老听到他的工作如此辛苦，也帮不上他忙，只有在家里默默地为他祷告，求天父给他力量与智慧，可以胜任这份责任重大的工作。我们平时也不敢打电话给他，生怕打扰他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剩下的那几小时宝贵的睡觉时间。在这期间他也很少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只能偶尔从他在脸书上发的简短信息上得知他的消息。

然而，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我们意外接到了他的一通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在开车去医院上班的路上，他的那部老爷车突然停摆了，车子已经被拖到一家修车店检测，发现是交流发电机Alternator 坏了。他目前正在等待一位医生同事前来带他去医院上班。儿子的这通电话，让我们二老开始怀疑当初我们决定让他开这部老爷车是否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这部小毛病频发的老爷车，似乎跟不上每天工作长达十二至十六个小时的实习医生的紧张节奏。

最终让我们二老对这部老爷车彻底失去信心，是七月底儿子开着这部车从拉斯维加斯回家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他下车时，我看到他从车里取出一块破损的黑色板块，原来在这次回家的路上，发动机飞溅保护罩又从汽车底盘上脱落下来了。我看着他手里这块残缺不堪的保护罩，不禁怜惜起儿子来。虽然没有追问他这次出故障的详情，但可以想象到，当他把车子停在路边，在从内华达州开往加州的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沙漠地区，顶着烈日趴在滾烫的地上查看因为胶布失效而脱落的发动机飞溅保护罩……这实在是一件不安全的事情。但儿子似乎没有把它当成一回事，他说若是把车子开到Lexus修车厂换一块保护罩，要花四百美元，而自己上网买一个新的保护罩，则只需要三十美元左右，他可以把车子开到附近的修车行请师傅装上，这样的话可以节省三百美元。

那天晩上我们二老私下达成了共识：儿子在他今后三年紧张繁忙的实习医生工作期间，不应该把他有限的精力花费在维修这辆老爷车上了。我们决定把我们现在开的这部九年车龄的Lexus LS 460让给儿子，我们自己再去买一部车龄少的旧车。

上网搜索买旧车，是我的强项。这些年来孩子们从高中开始学开车，到大学毕业后买的汽车，都是我在网上为他们搜索到的旧车。久而久之，甚至有些朋友听闻我买旧车经验丰富，也会请我上网为他们寻找物美价廉的旧车。这次也不例外，七月三十一号，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在一个叫做CarFax的网站上锁定了一部旧车。这个Carfax是北美地区专门提供旧车信息的网站，它庞大的数据库，号称储存了二百亿份有关在美国五十个州与加拿大所有十个州的旧车资料。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个网站提供的“汽车历史报告”Vehicle history report, 里面详细记录了车子出厂日期、维修保养项目与日期、是否出过交通事故、迄今跑了多少哩数等重要信息。据说这个网站的创史人Ewin Barnett III当年就是为对付充斥旧车市场上哩程表骗局乱象而建立的这个资料库，很受消费者的欢迎。

我在这个网站上找到的是一部与我们六年前买的同样车型的旧车，雷克萨斯Lexus LS 460, 这部2015年出厂的旧车只跑了二万六千英哩，价格却仅有新车的一半。在这部车的“汽车历史报告”上，有着完整的维修保养记录，没有显示出过任何交通事故的纪录。

第二天，八月一号上午，我按照Carfax提供的电话号码，给卖家打了一通电话，想询问一下这部车是否还在市场上销售。接电话的车行推销员叫罗米欧，他显然是一个很有推销技巧的工作人员，他告诉我，已经有一个外州人对这部车感兴趣（不知道是真假），但若是我今天到他们的车行来，他可以保证让我有优先权买。他还说，这部旧车没有讲价钱的余地，必须按照现在标出的价格四万二千美元出售（这是真的）。我在电话里对他说，我们手头上没有这么多现金，除去把银行里的现金存款与可从信用卡上借点临时抱佛脚的现金做为首付款之外，还需要去银行Credit Union Bank 申请贷款，等到银行批准贷款之后再去看车。我查看了一下地图，他的车行位置于圣地牙哥市西部靠近墨西哥边境地区，开车需要两个小时。在没有获得银行贷款之前，白跑这么远的路仅仅去看一下车，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罗米欧在电话那头向我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他说，如果我的信用记录良好，即使银行贷款还没有批下来，今天我也可以把车子开回家。

罗米欧的这个建议打动了我的心，于是我与内子决定去这个车行看车。临出门之前，我们把小儿子也拉进车里。但儿子对我们心血来潮的决定大惑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在年老多病之际再举债买车，而且又是如此仓促上阵。我们一时也无法向他解释清楚，只是央求他帮忙当我们的司机，因为这个卖车的地方离我们家太远。

儿子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终于把我们带到了目的地。一下车，就看到罗米欧早已经在车行大厅门口迎候我们。他热情地把我们带入一间备有自动咖啡机的休息室里，让我们休息片刻，喝杯咖啡。他说，他已经把我们想看的雷克萨斯车停放在大厅外面了。

当我第一眼看到这部晶亮白色的雷克萨斯车型时，就被她吸引住了。虽然这部车的型号也是Lexus LS460, 但她与我们六年前买的那一部LS460普通版的车型大不相同，这是一部F Sport运动版的跑车。她给我的第一印象，仿佛是一台充满灵感的移动艺术品。她车头两侧的翼子板上标识着特有的“F SPORT”铭牌，来彰显其特殊的运动版身份。她的车身线条设计动感流畅，勾勒出年轻时尚优雅的曲线美。

罗米欧请我们一家三口坐进车里试车，由内子开车，罗米欧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我与儿子坐在后排座椅上。内子试车时一边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子，一边仔细聆听罗米欧讲解车子内部的一些细节，特别是中央控制台上的那些复杂的电子设备：导航、收音机、多媒体、电话、系统设计、空调控制等功能。我没有在听他们之间的交谈内容，因为即使我努力试图去听，也知道自己听不懂这些新科技。我唯一能听懂的，是听到罗米欧在说，这个雷克萨斯F Sport 运动型的跑车，在旧车市场上是稀有品，因为拥有这个豪华品牌跑车的车主，一般来说都不舍得轻易把她卖掉。

我静静地坐在后排宽大舒适的座椅上。座椅是用真皮包裹的，对身体的支撑性很到位。与这款车的夸张豪华外观设计相比，车内的设计风格与内饰配置比较保守克制，营造出我喜欢的舒适、温馨气氛。

试完车后，罗米欧把我们带到车行的财务部门，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今年初才上任的年轻财务主管。这位年轻人开门见山，与我握手言欢之后，对我说：“我查了你的信用报告，你是我见到的最高信用分数的人。“

“我的信用分数是多少呢？“ 我好奇地问他，长期蜗居在家养病的我，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查询过自己的信用报告。

“你的信用分数是837，几乎接近满分850了，这是非常少见的，只有百分之十的消费者可以达到如此高的信用分数。“

“那么今天我可以把这部跑车开回家了？“ 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当然可以，你的信用实在是太棒了，我现在把买卖的合同写好，你签字后就可以把车开走了。但是请记住，你需要在一个星期之内把银行贷款办理好。”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在美国生活了近四十年，这是第一次在还没有获得银行贷款之前，就可以把一部新买的汽车开回家。在离开车行之前，为了纪念这次不寻常的买车经历，我们与罗米欧一起拍照留念。

在车行的停车场上，我把我们原来的那部九年车龄的银灰色雷克萨斯Lexus LS460的车钥匙交给儿子，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部车子的主人了。谢谢你今天陪爸爸妈妈来买车，你若是不肯来，我和妈妈得要各自把这两部车子开回家。“

儿子似乎对我们二老在一天之内做出的闪电般的决定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从我的手中接过车钥匙，诚挚地对我们说：”谢谢爸爸妈妈，但我觉得自己不配开这么好的汽车。” 我心里暗自在想，看来这个勤俭节约的儿子，还需要一段时间才可以把他原来的那部老爷车完全忘掉。

在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这部新买到的跑车的右前座，看着内子一反常态，飞快地驾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由于是运动版跑车，可以在短短的不到六秒钟内，把车速从零加速到100公里。内子似乎是想测试一下这个性能，她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飙，车速有时会飙升到每小时150公里。看到一路上被我们甩到后面的车辆，我们二老大有返老还童的感觉。

内子后来解释说，其实当时她並没有意识到自己超速许多，因为这部车的驾驶座位比普通骄车要低，使人感到更加接近地皮，增加了运动感，很容易刺激驾驶人开快车。另外，这辆跑车有一个先进的由电子控制的自适应多种变化能力的空气悬架系统Adaptive variable air suspension system，它可以把地心力的中心降低，减少由开高速而引起的颠簸，增加车子的稳定性与灵活性，所以即使内子飙车到每小时150公里左右的速度，坐在车里的人仍然感到车子行驶得非常稳定。

第二天，八月二号，我心情愉悦地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几张在车行买车时的照片，许多亲朋好友纷纷表示祝贺，大家都认为我买到了一辆物美价廉的旧车。然而一位山东老友陈兄的一句留言，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是这样写的：“在美国你的年龄还可以贷款吗？在中国是绝无可能的。”

我立即与陈兄在微信上交谈，询问他为什么像我们这样的老年人在中国无法获得银行的贷款。他告诉我，这是因为中国的银行业对超过65岁的老年人偿债的能力没有信心。他甚至说：“甭说是汽车这种消费品了，就是把房产抵押给他们都不可以呢……”

陈兄的一席话提醒了我，让我开始担心我的银行贷款是否也会遭到中国老年人被银行拒绝的相同命运。毕竟，我是一个老年退休人员，更糟的事，我还是一个癌症末期患者，银行会放心把钱借给我这么一个随时会去见上帝的身患重病的老年人吗？

我随即给银行贷款部门打了一通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职员，我把买车的合同，以及车行财务部那位年轻总管的通迅联系信息转发给她，並告诉她，车行只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去获得银行贷款，希望她可以尽快批准我的贷款申请。女职员告诉我，由于我的信用分数很高，我可以得到2.7%的最优惠利率，她只需要两天的时间，便会为我把贷款手续办好。

挂上电话，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看来美国银行业在评估债务人员的偿债能力与偿债意愿时，“重在表现”，只关注债务人员过去发生的记录，並没有把老年人的年龄，或者癌症末期患者生命期限等不利因素，包括在他们的综合评估里。我猜想，这也许是基于西方文明社会所遵循的契约信守精神所致。由于我的信用分数极高，银行的贷款部门对我的诚实信用毫无怀疑，即使他们晓得我是一个老年人，一个随时都会结束生命的癌症晚期患者，他们也毫不犹豫地批准了我的贷款申请。

圣经上说：“要常常喜乐，不住的祷告，凡事谢恩，因为这是基督耶稣向你们所定的旨意。”（帖前5: 16-18）这些天我与内子的心里充满了感恩。我们感谢天父，给了我们这么一个不注重物质享受，怀有谦卑感恩之心的儿子；我们感谢天父，让我们可以尽父母的微薄之力，把我们的旧车给儿子开，让他可以集中精力专注于治病救人的神圣医生职责；我们感谢天父，在我的癌症第六次复发之际，心里仍然充满了喜乐；我们感谢天父，让我们二老在年迈之际，返老还童，开着跑车在高速公路上狂飙……

写于二零一九年，八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