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老师 (2016-01-06)
去年刚自马尔代夫旅游回穗,就从报上得知曾老师去世的消息。
初次见到曾老师是考研究生面试的时候。曾老师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走起路来雄昂昂竖起两个大拇指,宽边眼镜下一双眼睛锐利威严。老师说话干脆利落,漫不经心地问了一些南来客的经历,然后话锋一转,问南来客喜欢看什么书。南来客恭恭敬敬报了几本书名后,正准备回答下一个问题讲讲书的内容,不料老师的问题只有一个字,“Why?”多少打了南来客一个措手不及。
曾老师是系主任,文革前就是三级教授;同时也是名人,社会活动家。曾老师要应付大大小小的社交活动,实在无暇顾及这小小的外语系,可对外宣传拉赞助,系主任又非他这个大名人当不可。曾老师于是想到郁郁不得志的翁老师,请翁老师出山做搭档,负责具体事务,他给以全力支持。翁老师当时只是老讲师一个,但学问在行内有口皆碑,曾老师要借重翁老师的能力。翁老师蛰伏多年,重出江湖全仗曾老师这个伯乐推荐。两人惺惺惜惺惺,合作亲密无间。曾老师去世见报的一张相片,就是三十五、六年前和翁老师两人在大学校园的合影。相片中二人正值壮年,笑容满面,准备大显身手。
按说曾翁先师趣舍不同,性情各异,两人成为莫逆之交,确实有点匪夷所思。就拿喝酒来说,翁老师是性情中人,好饮而无量(广东人所谓又屎又烂瘾),少饮辄醉(用翁自己的话说达到mellow境界),醉则多言,口无遮拦,可以想当年“一把毛瑟闹革命”,也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曾老师饮酒有节制,同时缺乏文人雅兴。听翁老师吟诗,曾老师充其量调侃两句,“哇,你哋翁老师甘多诗意。”倘若南来客不知进退也来句“料青山见我”,没准会招来曾一句,“青山嚸见你妩媚呀?你都昂居(傻)嘅。”两人待人接物也大为不同。翁老师古道热肠,只是不苟言笑,总觉得有点画地为牢势不可入的样子;曾老师热情豪爽,可以笑呵呵亲热地“拍膊头(肩膀)”,不过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心里自有分寸,决不为他人左右。一次,全班师生到石牌酒家,曾老师请客。曾老师说,“大家饮番杯,南来客无所谓,后生仔唔饮酒。”殊不知南来客无瘾有量,斟满一杯酒敬两位老师,翁老师笑眯眯仰脖一饮而尽。曾老师“缩沙”(退却)了,支支吾吾硬没干,南来客暗恨,心中唱道“这老曾,一点面子都不讲。”要说共同点,两位老师都没丝毫穷酸气,交谈中时而冒出的的丢丢声不仅说明二人交情,也显示了不羁的平民豪气。
我们是学校复办后第一批研究生。曾老师在指导教授中排名第一,但带研究生的事主要由翁老师负责,曾老师只开一门课:时事,也即英美报刊杂志精读。这种课,到底算普通大学课程还是研究生课程,就看讲课的是谁了。系里曾有一位入学前在香港教英文的本科生抱怨教材浅,港大出身的翁老师一节课,令心高气傲的学生心服口服。我们是本地姜,自然没胆量在曾翁老师面前撒野;另外,曾老师开的这门课大家也确实不敢掉以轻心。新闻语言好办,曾老师从不在新闻语言方面多废话。他讲这门课重点在于培养学生把握全局对时事进行独立思考及分析的能力。如何把握曾自有一套。曾问谁能准确说出美国各州在地图上的位置,没一个能全答对。曾自己答对了。传授方法。整张地图先扫一眼,像拍摄相片,不要一个个来;然后再在脑中过照片。综观全局也一样,大处着眼,先别纠缠细节。当时正值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就中国军队为何撤军而非直捣河内、苏联军舰停泊金兰湾的意义等要闻,曾老师引导大家引用国内外大量报导,进行具体分析,然后提出自己的看法。曾分析精到,鞭辟入里;见解独特,有根有据。学生每有洞见则大加鼓励;说错了他也不轻易为难,而是反问一句让你自己重新思考。这门课说易也易说难也难。易在不用写东西不用考试,难在上课不做准备休怪曾老师不讲情面。
在一些教授眼中,曾老师开的这种课也许不登大雅之堂。自古文人相轻,上一辈的恩怨就不细说了。 文革前曾老师开什么课程南来客没有考究过,不过对曾老师的事略知一二。曾回国后,有关方面安排他在大学任教,定了个三级正教授。论学历,曾老师是剑桥硕士,奈何高教界重资历和学术著作,曾老师在这方面略逊一筹。文革前风言风语,到文革终于发难。曾老师在文革实际没受多少冲击,据说上干校都是主动要求的。唯有一事伤了他,半辈子不能释怀。老班长入学前跟曾老师是同事关系,时时直呼老师“老曾”,茶余饭后聊起文革旧事,告诫学弟,当年谁要说老曾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他不怒还喜,造反派偏不给他这个封号,给他的是一顶 “草包教授”的帽子。跟只会触及皮肉的中学红卫兵比,大学红卫兵老将阴多了,讲究触及灵魂,专找软肋痛处下手。“老曾最不能容忍这四个字”。南来客读过明史,知道老朱贼则不分。如今老曾忌讳草字,学生我何必自找不痛快。所以南来客读研乃至以后任教数年,在曾老师面前绝口不提草字。果不其然,一次上课,曾老师一时“想当初”:“他们说我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 ”南来客偷偷瞅一眼班长—在低头掩嘴假装咳嗽呢。
再机敏的人也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曾老师也不例外,而且犯了糊涂还相当固执,不由分说,可能是当年说一不二养成的习惯。南来客算不上曾老师的入室弟子,跟老师的关系有点不冷不热,不过有次还是有幸让曾老师拍了膊头。系里组织乘车去西樵山游玩,我和曾老师同座,半道上不知怎么聊到我父亲。曾老师拍拍我肩膀说,“你知道吗,当年中央派一批干部乘船去山东,你爸爸就是那一批的。”哪挨哪啊。南来客懵了:没听老爹说过这段革命历史呀。南来客赶紧解释弄错了。“咳,你不知道….”老师有点急了。我爹的事我不知道?看看势头不对,南来客乖乖听老师给我讲述我父亲及“其战友”从来没有过的经历,直到车抵西樵。无独有偶,小学同学聚会也聊到曾老师。一同学说其父多年前在招待会上见到曾,曾专门过来敬酒,说了句“首长好。”:首长“说,“你是省级,我是厅级,你才是首长。”曾答:“当年我们都归你那个部门管。”哪个首长糊涂了,现在无从弄清了。
曾老师发脾气也满吓人的,南来客见识过两次。一次是曾老师家被窃–便衣大概看加里森敢死队去了。何方盗贼,居然偷到曾府?便衣如此玩忽职守,曾老师怒不可遏,连声说马上打电话给王宁同志。这次发脾气是真的。另一次发脾气是演戏,虚张声势。颇得曾老师青睐的一个青年教师调来不久突然不辞而别。曾大怒,拍桌子当着众老师面说这种人以后不能要。南来客不禁窃笑老师演技一流。那位老兄是二办子弟,去哪你能不知?有点欲盖弥彰了。
出国后也回过学校,没见着曾老师。
数年前和老同事通电话,问到曾老师。同事说偶尔见到,有时神情落寞,一个人发呆。
怎能不落寞呢?平心而论,曾老师不是学者,或许从来没想当什么学者。历史阴差阳错将他放到教授的位置。他的抱负不在著书雕虫。曾老师是一个有见识有学问的政治人物。鸿鹄之志,非穷酸文人能够理解。讥笑他的人可能完全没想到,他们眼中的草包教授精明强干,枪法超群,曾稳坐香港华裔警官第一把交椅。另外,人们看到的多是他风光的一面:省政协副主席、正教授,有名有待遇;谁又意识到他也是个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之人。他一身本事无处施展,一辈子成就不外带出几个弟子以及在政协负责宣传计划生育,他能甘心吗?他是翁老师的伯乐,谁又当当他的伯乐?
老师发呆?在想什么呢?是在思念数十年分居两地的妻女、还是在感叹人生的无常?是在回顾负笈剑桥的青春、叱诧港岛的岁月、被递解出境的时刻、虎落平阳的不堪、还是和老友翁老师同心协力培育人才那段美好时光?
现在都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