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乡下 (补遗之二 ) 母亲的电报

山上乡下 (补遗之二 )  母亲的电报

秋韵写于 2019.5.30

 

春节后返回插队农村,日子在下地劳动中一天天过去。大约三个月后的一天,忽然收到母亲的电报:“回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忙请假往家赶。如今高速路车程 2 小时,当年步行搭车一整天。

 

母亲上班未归。我从二楼窗口张望,见母亲骑着自行车向路边驶来,“妈!”听见我的呼喊,母亲抬头,跳下车,推车一路小碎步跑进楼来。我有些意外,母亲作风一贯沉稳安祥,曾经也听到对她有“严肃”的评价。“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问。“想你了。” 一股莫名感动涌上心头。

 

那是 1970 年,我家六口分居四地:一年前,父亲随单位全体人员到西昌米易省“五七干校”劳动;16 岁的姐姐去了川滇交界的西昌南宁深山插队。我在承担家务帮助母亲照料两个弟弟一年后,也离家插队务农到了德阳丘陵山区。父亲的工资已被停发,母亲自已也处境艰难。她独自撑起这个还有两个上学弟弟的家并牵挂在外的我们,身心压力可想而知。见到我,母亲急切的步子便是证明,但我只能在家短暂陪伴。

 

一天傍晚,刚吃过晚饭,窗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声,大声呼喊母亲的名字。探头望去,是学生模样的一男一女,男的双腿跨在自行车上,梳着两条小短辫的女生坐在后座。“什么事?” 母亲问,“批判你!”那女子高声叫道。“喔,批判我。” 母亲随即起身骑车跟他们去了她曾任校长的那所中学。我不愿想象母亲此后经历,母亲的平静坦然显然也感染了我。因为母亲曾说过,那些批判她的内容都是捕风捉影,胡乱猜测,对于不实之词她不过脑子不生气。而这一幕发生在文革中的老三届下乡离城之后,那么这些新进校的学生即是新一代的文革红卫兵了,看来新一代红卫兵的革命热情丝毫不比老一代的差(全国的中学是文革初期重灾区,母亲曾被老三届红卫兵戴高帽子遊校、大喇叭从早到晚广播批判词,更有一学生欲将铁锨拍向母亲的头,幸而被我在该校读高中的舅舅制止)。

 

母亲从未对我们诉说她此间遭受的种种磨难,直到她去世近 20 年之后,为撰写纪念父母的文章,我与那时曾经在我家住过的表姐通电话,才知晓母亲的遭遇:母亲被要求站在椅子上接受批斗,那天也许是身心交瘁,她忽然昏倒,跌落下来。所幸只是摔伤了腰。学校的电话通知几经辗转,表姐得到消息赶到学校,才将母亲送医治疗。我知道母亲有过腰伤,却不知病根的来历,是母亲不让表姐告诉离家在外的我们。

 

一天晚上,母亲拿出刚收到的父亲来信开始阅读,她忽然流泪抽泣。我看到父亲在信中向母亲道歉,说对不起母亲,让母亲受到自己的牵连。父母当年的结合是当时他们各自的上级 - 市长夫妇作的媒,4年来母亲心中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不难理解。

 

在那个年代,家庭的组成与解体大都受政治情势左右。我家一邻居老人,文革前系单位领导,曾因妻子被划右派而坚持离婚,导致妻子自杀身亡。我亲眼见到文革勤务组(文革中掌权的组织)的头目骂他是“陈世美”,并愤怒地将唾沫吐到他脸上。但倘若他不离婚,亦会因包庇右派, 没划清界线而定"罪"。在政治风暴冲击下,家庭的维系不仅需要夫妻感情的真挚,更需要共同面对的勇气。

 

闺蜜告诉我,在我回到下乡后,她曾去过我家。灯下,老花镜垂挂鼻尖,母亲在独自阅读。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书籍伴随她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