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短暂的相聚

在患末期肾癌的十一年里,我深居简出,大部份时间都窝居在家中养病,几乎没有出门拜访过友人。特别是近年来我的病情日渐加重,免疫功能很低,医生建议我最好远离人多的公众场合。然而,上个星期去亚利桑那州参加小儿子马可的医学院毕业典礼之后,我破例在凤凰城拜访了一位网友。这位网友是近年来我通过海外文认识的一位女作家,其实我並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只晓得她有一个很美的笔名:鹤望蓝(天堂鸟的别名)。

 

我在去年八月份曾经在网上给鹤望蓝女士发过一条短信:时间过得真快,我们的小儿子明年五月医学院就毕业了,如果那时我还活着,我们会去你们的城市参加他的毕业典礼,说不定还可以见你一面。

 

鹤望蓝女士立即回复我说:凤凰城欢迎你!我也期待着可以亲自向你道贺。在神的祝福中加油啊,常弟兄!为你祷告。

 

然而,在与鹤望蓝女士约定之后的九个月里,我进了两次急诊室,住了三次医院,接受了两次外科手术。尽管马可很早就在他的医学院附近为我们全家人预定了旅馆,但直到他毕业典礼的前一个星期,家里没有任何人可以预测到刚做完心脏手术的我是否可以出远门。因为从我们家到亚利桑那州凤凰城有360英哩,在高速公路上需要开六个小时的长途车,大家不晓得我的心脏是否可以承受如此长久的颠簸。

 

直到我们要出发的前五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恢复得还不错,才最后决定了我们这次的具体行程。我与鹤望蓝约定,在我参加马可的毕业典礼之后第二天,五月二十九日上午,我将去她家拜访。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地图,从我们住的旅馆到鹤望蓝的家不是太远,开车三十钟就可以到了。离开旅馆之前,我告诉鹤望蓝,我不会打扰她太多的时间,在她家只停留三十分钟,因为我们还要开很长的路回加州。

 

为我开车的司机是我的大儿子路加。在途中,他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我这个从来不出门拜访朋友的大病号,这次破例要在凤凰城去探望一个甚至连真实姓名也不晓得的网友。我向他解释说,这是一位很不寻常的网友,她曾经来加州探望过我两次,並在每次探访之后都会写一篇真挚感人的探访我的文章。在我的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遇上一位只见过我两次面就写了两篇有关我的文章的人。通过她在微信朋友圈里贴出的照片,我知道她培养了两个非常出色的女儿,大女儿在美国著名的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医学院读书,The 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 of Medicine and Science。这是一个全美国最难考入的医学院,新生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一。她的小女儿也非等闲之辈,考入美国首屈一指的八大常春藤学院之一的布朗大学Brown University,在这所学校的Daily Herald《每日先驱报》里当编辑。这份报纸在全美大学日报中最古老的学生报排名第二。许多从Daily Herald 出来的校友都走上了与新闻工作有关的道路,多人获普利策奖。鹤望蓝自己本身毕业于中国暨南大学新闻系,看来她的小女儿大有继承母亲衣钵的趋势。一位母亲可以教育出如此优秀的两个孩子,令我对她的敬意油然而生。

 

我们的车从10号公路转到51号公路,继续朝北方向开。儿子路加一边开车,一边与我闲谈着,一路上我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对这个建立在一片辽阔沙漠土地上的城市惊叹不已。当我们的车子接近高速公路出口处时,我接到鹤望蓝的一个短信息:请你儿子做好思想准备,要上一个大斜坡。只管上来,上面车可以调头的。

 

难道这凤凰城还有山坡吗?看到她的这条短信后,我自言自语地说。因为一路上我在汽车窗外所看到的风景,都是在一片平坦的沙漠上兴建的建筑物与街道。

 

爸爸 ,你看,在咱们的右前方有一座山!路加按照手机上卫星导航的指示,把汽车开出了高速公路,直朝着右前方的一座黑山脚下驰去。

 

我顺着路加指的方向看去,这座拔地而起的黑石山峦虽不是很高,但看上去险峻陡峭,在半山腰处,可以看到一些设计得很漂亮的民宅。

 

该不是咱们要去拜访的人家就住在这半山腰上的豪宅吧?联想到方才鹤望蓝发给我的短信,我猜测道。

 

咱们很快就会到达她家的门口了。儿子一边说一边把车子开上了一条狭窄的山路,这时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鹤望蓝在短信中提示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这条斜坡大约有45度,坐在车里的我感觉仿佛是坐在正在腾空起飞的机舱内。好在这段斜坡不是很长,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位置于半山腰处的一个私宅停车场。

 

 

 

当我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立即被周围的壮观景色所吸引,在这半山腰上,几乎整个凤凰城的城市风光尽收眼底,特别是山上的微风徐徐,空气格外清新,令我心旷神怡。我对路加说:这个地方如同是一个旅游景点,给咱们这次的旅程增添了色彩。

 

鹤望蓝从她的家门口走到停车场欢迎我们的到来。从这个停车场到她的住宅的门口,要爬二十多个石台阶。望着这长长的石台阶,我心里有点怯意,担心自己刚动过手术的心脏无法承受得了如此巨烈运动于是我问她:在你的汽车库里可以乘电梯上楼吗?我这样问,是因为看到她这所房子是依着山势而建的,从外观上看,第一层是车库,第二层可能是客厅与厨房,第三层应该是臥室。她略带歉意地回答道:真对不起,我们家的这个房子没有电梯。

 

 

你可以走上这些台阶吗?鹤望蓝关切地问我。没问题!我今天感觉好多了。我鼓起勇气,在没有依靠人搀扶的状况下,咬着牙爬上了这二十多个台阶。

 

当我走进她的房子之后,发现自己仿佛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设计得如此新颖别致、宽敞明亮的超级大客厅。这个大客厅的南墙,有四个明亮的大型落地窗,从这些巨大的落地窗向远处眺望,整个城市的风景好象是一幅柔美的画卷,不禁想起杜甫的那句名诗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大客厅的北面也是一片落地玻璃门窗。透过这片门窗外,可以看到一个种植着许多热带植物的花园与一个游泳池,一只漂亮的哈士奇狗在玻璃门外欣喜雀跃地欢迎我们。我们与这只名叫Suki的哈士奇狗玩了一会儿,便回到大客厅里聊天。

 

鹤望蓝显然对我们的来访十分高兴,她热情地为我们沏了一壶茶,看着眼前摆着的精致的小茶杯,以及从茶杯里飘出来的一股清醇扑鼻的香味,平时遵医嘱从不喝茶的我抵不过这诱惑,拿起小茶杯细细地品尝了一口。我开玩笑地对她说:今天我来拜访你,真是破记录啦!

 

 

 

是呵,听说你才刚动过心脏手术,我还以为你不太可能会来我家了呢。

 

幸亏我坚持来了,否则我不可能有这个机会在你家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凤凰城的风景。 我心情愉悦地说道。

 

这儿的风景的确不错,每天都可以看到日落。鹤望蓝看到我对她这所与众不同的房子建筑设计理念很感兴趣,便介绍说,这所房子是由亚利桑那州一位非常著名的建筑设计师Vernon D. Swayback设计的。怪不得走进她家,让我觉得书香气息特别浓厚,仿佛身处一个现代派博物馆。听她这么讲,我才算明白了。

 

从闲谈中,我了解到鹤望蓝的父亲是中国大陆作家协会的一位著名前辈诗人,她送给我三本她的父亲写的诗集。我从她手中接过这三本书时,告诉她,我也正准备从自己近几年写的文章中挑选一部份出来汇集成一本书出版,书的名字叫《与癌共舞十一年》。我想当面得到她的许可,把两年前她探访我后写的那篇文章《晚风中》收录到我的这本书里,我告诉她,每次我重读她写的这篇文章,都会感动得流下眼泪。她欣然同意了。

 

我还告诉她,也许我与她心有灵犀,在我的这本即将出版的书的扉页里,我从圣经里选择了一节自己最喜欢的富有诗意的经文,而这节经文刚好是她去年秋天来南加州看望我时,写在一张卡片上的经文:

 

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约伯记425) I had ony heard you before, but now I have seen you with my own eyes......

 

其实这可能不是一个偶然的巧合。我与鹤望蓝在信仰上,以及对生活的理念与喜好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我们都是基督徒,喜欢把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信仰见证用文字分享给读者。我们都喜欢动物,她养了一只哈士奇,我们家也养过一只哈士奇,只是品种略有差异。我们都喜欢上帝创造的大自然,她经常在微信朋友圈上贴一些她拍摄的热带植物的照片,我也有同样的嗜好。

 

 

在教育孩子的理念上,她非常尊重孩子的选择。她的大女儿在医学院成绩一向很好,在最关键的Step One考试,女儿的分数够资格申请做脑外科手术医生,並且在外科手术实习拿了个最高成绩Honor Passed。但女儿却说家庭医生才是社会最需要的,做家庭医生也可以非常杰出和成功,女儿甚至还考虑去非洲做无国界医生。听到女儿的选择,她只是开玩笑地说:你没意思要做外科医生,拿这么高分浪费了。我的儿子虽然没有她女儿考得那么高分数,但我也从来没有去干涉过儿子选择专科的决定。我们都持有相同的观点,这是孩子自己的人生,我们相信孩子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起身与鹤望蓝告别。临别时她告诉我,她很欣慰我这次能够来到她家看望她,她与先生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会把这所房子卖掉,因为两个女儿都在外地读书,这所房子对她们夫妻二人来说,有些太大了。

 

告别了鹤望蓝,儿子路加小心缓慢地把车子开下那条45度的斜坡,当他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聪明睿智的儿子对我说: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拜访这位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网友了。你们之间的友谊不是着重于世俗的交际方式,你们是在灵里有交通。

 

那天中午时分,在路加开往加州回家的10号公路上,我看到鹤望蓝女士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这么一条短信:去年八月的约定,今天终于实现了。一早家里迎来了稀客,常弟兄和他的大儿子。常弟兄昨天参加了小儿子的医学院毕业典礼,今天在回程路经这里。在这之前,我们谁都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次会面。抗癌路上十一年,三个星期之前还做了一次大的心脏手术。他竟能穿州过省地出现在儿子的毕业典礼上。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迹,何等的恩典!福杯满溢。

 

写于二零一九年,五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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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晚风中

作者:鹤望蓝

 

那个星期一的傍晚,望着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天边竟然没有出现沙漠里常见的如血残阳。我的思绪在十月晚风中飘扬。想起白天和好友予微谈起我们都敬重的常约瑟弟兄,他的癌症第六次复发。

 

这其实也不是新闻。八年前医生就宣布他癌症晚期,只剩下约一年的时间。可约瑟兄与癌共舞乃至今日。今年七月,他又回医院复查。与医生约谈之后,他偕同太太到餐馆用餐。之后还不无幽默地把照片贴在朋友圈,俏皮地让大家猜一猜他的检查结果。人们看到的是他们夫妻俩柔情的微笑衬着餐馆红艳的背景,一派喜乐平安。纷纷猜是好消息,常弟兄的癌细胞仍在冬眠。可惜,那只是大家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事实却是,常弟兄九月一日经历再一次的手术。在医院里,常弟兄是护士们赞不绝口的专业病人。儿子也有感而发,称父亲是超人。约瑟兄则谦卑地说:我自己心里知道,没有天父的恩典与怜悯,我怎能活到今天呢?是的,天父的恩典够用。可是也需要放下自己,凭信心来到天父面前领受。常弟兄八年来与癌症抗争,经历的正是信心与恩典之旅。

 

八年里,他深居简出,却写下了数量惊人的文字发表在网路和各种媒体,为主作见证。他写的《与癌共舞》《我的帮助从何而来?》《喜乐的心是良药在癌症第五次复发之际》等文章网上点击率过千万,不知道激励了多少人。使许多人的信心得以坚定,生命得以翻转。真正活出主的荣光,耶稣基督的样式。我也习惯了看他每日在朋友圈中的帖子。一个人几经生死,非常人的洞见尽在其中。第五次手术前后,他都不忘与圈中朋友分享。读他豁达淡定的文字,看他一天天恢复的照片,大家的心也渐渐释然。可是十月之后,他的贴文很少再提起自己,且数量在减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向同在南加的予微问起常弟兄的近况。前不久才听予微说,慷慨助人的常弟兄知道她对今年大选选票里的一大堆选举议案颇为头疼,还热心地将自己抱病研读的心得与她分享。令人深为感动,也让我们这些没病没痛的懒人惭愧不已。询问之下,予微却告诉我一个始料不及的消息,刚才动了第五次手术的约瑟兄又发现了新的肿瘤。来得这么快……

 

我与常弟兄有过一面之缘。忽然惊觉那会不会真是仅此一面?平日里只顾享受在网上的互动,从来就没有想过关心他的身体状况。想来我也是个笨嘴拙舌之人,心中纠结不知如何措辞。那是他人的隐私,会不会太唐突冒昧呢?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发短信给常弟兄。刚说了句您好,他马上回我:你好,有事吗?满腹迟疑顿消,我即刻把憋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他的回答也是豁达坦荡的:是好消息。我的癌细胞第六次复发了。这次来势汹汹,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天父在呼唤我回天家了。这两天在忙着退群……我想等到医生告诉我治疗方案之后,再告诉朋友圈的朋友们。真的如我预感的那样,他在退群,在处理后事!

 

认识常弟兄是因为我在文轩上读到他的《生死候诊室》。文中记述的是他在南加州希望之城医院的三楼候诊室里发生的故事。来到这里的都是被医生诊断为无药可治的癌症晚期病人。他们最后的希望便是接受临床实验治疗,使用还未获美国药管局批准的正在研发的新药。可想而知,每个在此候诊的病人,都清楚知道死亡像一列快车向他们呼啸而来。谁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撑多久。据约瑟兄的观察,他们就在这儿安静等候安静来去,平均约四到六个月便悄然消失。只有约瑟兄坚持了七年。也正因为他是候诊室破纪录的常客,他能辨认出每一个新来的面孔。在这愁云惨淡各怀心事的候诊室,常弟兄仍没让他关爱人的心失于敏锐。就是在这生死候诊室,常弟兄遇见了马修父子,且与马修结为忘年之交。他无私地分享自己抗癌的经历,以此激励同样跟死神竟跑的癌友。祈求神大能的手安抚年轻马修的心灵。文章不长,可眼泪几次遮挡了我的视线。那是一颗怎样坚强而富有大爱的心,才可以写出这样感人的字句!

 

其实在此之前我有读过约瑟兄另一篇写女儿毕业礼的文章。当时没有在意着墨最多的USC校园精神和传统,印象深刻的倒是文章开头提到他虚弱的病体他本以为体力不支,连女儿的毕业典礼都要错过。只是在妻子出门的那瞬间,还是决定支撑着到了现场。我不禁想,作者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久卧病床重病缠身?及至我读到《生死候诊室》,才明白他文字背后的故事。之后查找了更多常弟兄的文章,从此欲罢不能越读越爱读。约瑟兄的文章也不是篇篇都是严肃沉重的话题。他也会写他家的鱼池和爱犬。这太亲切了,我家也有鱼池和狗狗。他还会写故乡青岛的故事,写家中儿女的成长父亲的心思。从文中知道他身居南加。不正是我常来常往的地方?于是萌生了结识的愿望。

 

正当我思绪万千望着天边变幻的云霞,发现微信中海外文轩作家协会主席海云发了个帖子:送给他,一个我尊敬的男人。帖子里海云没提她的眼泪为谁流为何流。直觉告诉我,她为之流泪的人也是我此刻所挂念的。忧伤弥漫开来。突然发现自己也很脆弱,我忍不住又打电话给予微:是不是医生说了什么?海云听到什么更糟的消息?予微说,她把告诉我的也告诉海云了。没想到她听完后即刻坐下落泪。此时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是贫乏的,所有的句子都是苍白的。

 

今年一月一日,就是我们三人有幸拜访了常约瑟兄弟。此次见面,我只是陪客。皆因仰赖了海云的面子和予微的交情,我才足够幸运地与常弟兄结缘。约瑟兄会面后还写了《新年第一天的访客》发表在文轩。几个月后,还有电台主播把此文制成音频节目播放。坐在约瑟兄的客厅交谈,他人如其文,淡定从容睿智大度。第一次见面,我们就在谈笑风生中论及生死。最记得他们家的琴房,有一片大大的玻璃窗。窗外的阳光热情欢快地洒满一屋,正如约瑟兄顽强的生命力活泼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从窗子望出去,就是后院。那里有常弟兄笔下的花园鱼池和忠诚护卫的爱犬雪儿。临别之前,常弟兄带我们参观他的病房。在房子僻静一隅,约瑟兄为自己最后的日子预备了一个小房间。想着离开世界之前,自己再也无力走上楼上的卧室。他在此安置了一张小床,预备着宁静度日。不想时光飞逝,死神还没来得及光顾,这小空间成了他撰文写作的书房。就是在这里,约瑟兄笔下的生命纪实感动了万千人的心,给无数人安慰和希望。就是在这里,神祝福他忠实的仆人,磨难中赐他亮光。

 

愿神与他同在,让我们一起见证神在他身上的作为。

 

 

写于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