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又一次回国探望久别的父母和亲人。和以往回国不一样,这次是我一个人回去的,有了大块的时间陪父母,也有了闲空去看看儿时度过时光的许多地方,心里有一种时光倒流、岁月飞逝的感觉。
怀旧一日游
刚回家时,弟弟问我想看看什么地方,他可以陪我去,还推荐了几个沈阳发展比较好的地方,我都摇头拒绝了。其实在我心里,很想去看看过去自己生活、长大、和学习的地方。
人到了中年,怀旧的心态总是比探新的激情要高得多。
父亲非常理解我,他给我设计了一个观光路线,我们就叫它“怀旧一日游”吧!先从当年我家住了二十多年的和平大街开始,看看我上全托的幼儿园,路经当年设计院宿舍和平新村的旧址(当年的设计院宿舍早已不复存在),再去我读书的沈阳市二十三中学,接下来停在以前常去的中山广场(文革时期又叫红旗广场),又绕行到以前爸妈上班的设计院,从那儿再往沈阳的奥体中心和新开发区兜上一圈,最后停在张作霖的大帅府。
在我的记忆中,沈阳的和平大街是一条很特殊的街道,大街的中间有一条很宽的树林带,树林中还有一条可供几人并行的小路,树林主要由桃树和白果树组成,从我记事到大学毕业,我家都是住在这条大街上的。
当车子一拐到这条我生活过二十多年的大街,看到了久违了的那条树林,我的眼睛都潮湿了,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代,眼前似乎又看见了春天桃花盛开的景色,和秋天孩子们争先恐后捡白果的场面。
儿时的全托幼儿园早就因为不适应今天人们的需要,而不存在。父亲只能指着一处大楼说,“那后面原来是设计院的幼儿园。”
这个幼儿园是全托的,由于父母的工作常常要出差,我是每个星期回家一天,我在这个幼儿园度过了近两年平淡的童年。能记得最开心的几件事之一是,一次幼儿园种痘,阿姨让小朋友们分成两排,一排由医生先在手臂上涂药,另一排由另一个医生在涂过药的地方,用小刀划一小口,我当时怕痛,先在第一排混了一下,根本就没去第二排,当时很得意逃过了那一刀,后来想想幸好天花灭种了,否则我这样逃了种痘,岂不危险极了。唉,这篇文章是要送给父母看的,他们还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我家当年住的设计院宿舍,是一大群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由日本人盖的三层楼。我一直认为那些楼的条件不错,都是木地板,管道煤气,自来水。每个单元有两到三间住屋。人家原来设计的是一家一个单元,配有厕所,厨房,小的储藏间。中国原来住房紧张,设计院也不例外,把一个单元分给了两三家住。我家在这个大院搬过很多次,从一间小屋,搬到一间大屋,再搬到两间套在一起的屋子,但总是跟别人共用厕所和厨房,这也让我们有过许多不同的邻居。
印象最深,也让我家最心存感激的是我六、七岁时的一家邻居,那家有四个孩子,家里的爸爸好像是一个技工,妈妈有病在家,他们的生活条件比较差,常常吃苞米面的菜团子。由于我家都是吃细粮,我和弟弟很馋他们的菜团子,我们常常偷偷地拿饼干跟他们换菜团子吃。文革到了高潮,一天,多日不回家的父亲忽然跟着他的几个同事回家来了,我是那个高兴啊,马上迎了上去叫爸爸,父亲只是沉着脸说,“去,领你弟弟到外面玩去!”那天我和弟弟在外面玩了一会儿,想回家,邻居的妈妈在单元的大门口拦住了我们,让我和弟弟去她家玩,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要领弟弟回家,她不让,说我们可以在她家吃饭,我只好跟她说,妈妈不让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她说今天你妈妈说可以在这儿吃饭,记得那天我和弟弟香香地吃了一顿他们家的菜团子。那天很晚,妈妈才红着眼睛来接我和弟弟,只记得妈妈一再地谢谢她照顾我们,那邻居妈妈很直爽地说,“我们是工人,啥也不怕,我们只知道你们是好人!”回家一看,家中的东西全部翻得乱七八糟,由于平时也见过别人家抄家,马上明白我家也被抄了。
另一家印象深的邻居是我十三四岁时的邻居。记得那家的叔叔姓王,这家邻居也像我家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哥哥与我同岁,小的是妹妹与弟弟同岁。那哥哥是从来不与我们家的孩子说话,而妹妹可是天天缠着我,让我跟她玩。你想想,我一个初中生,怎么会喜欢跟一个比我小四五岁的小学生玩。所以常常是随便糊弄她一下,找机会溜出去找别的同学玩。不过那小丫头也很鬼,很快她就发现我特别爱看小说也爱听故事,那年代能看的书不多,也没人给讲故事。一天,她跟我说,她爸爸会讲很多好故事,只要我白天陪她玩,傍晚她让她爸爸给我们讲故事。还别说,她的爸爸确实是讲故事高手,那次他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讲完了《基督山伯爵》。当时听的是如醉如痴,整个人都掉进了故事情节里。文革后,许多书都开禁了,用第一时间找到了这套书,一口气看完,我是那个惊讶啊,当年那位邻居王叔叔讲得那么细、那么全,要知道,他是没有书在背着讲啊!
当年上学的沈阳市二十三中学已经改头换面,大楼还在,不过现在已经成为了一所小学。听旁边小卖店的人讲,中学的大部分老师去了另一所中学,想想我已经离校有三十年了,当年的老师也该早退休回家了,只好在心里默默祝他们身体健康。
沈阳的中山广场以它那尊毛主席和群体历史雕像而出名。还能记得在文革前,这个广场就只有一些花和树,父母常常领我和弟弟去玩。后来文革为了建这个雕像,广场关闭了一年多,再开放时就有了这座雄伟的雕像。说心里话,这座群体雕塑水平很高,雕像的每个人都栩栩如生,听说许多毛主席的雕像在文革后都被推倒了,做决定留下这座雕像的人,是一位(或者几位)懂得历史和艺术的人。
父母当年工作的设计院还在,眼前恍惚又看见妈妈带我去她的办公室玩,办公室里那些大大的画图板,常常会使人浮想联翩,我是很佩服能在上面画出高楼大厦的那些叔叔阿姨。如今这所设计院也大大地变了样,原来的三层楼已经加高到十来层,值得庆幸的是,它还在原来的地方。
那天,还去了沈阳的奥体中心和沈阳市南部的新开发区。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后,我喜欢的不是那些高楼大厦,看着让家人自豪的新高楼和宽敞干净的马路,也很为家乡的发展高兴。后来跟父亲深聊了一下这些新区,才知道,这些楼大部分都空着,因为相应的服务设施都跟不上,只有一排排的高楼,没商店、没学校、没医院、不通公交车,你住在那儿,就是住在了一片美丽的高楼沙漠中了。
建议大家有机会去张作霖的大帅府看看,建筑和陈列都值得一看。张家父子俩给中国历史添了一笔不轻的笔墨。大家可以看看张大帅给家人定的条例,
张作霖治家之道:
看了这个条例很有感触,张大帅真不是一般人啊!
重游母校东大
我上大学的母校东北大学(又称东北工学院)位于辽宁省沈阳市市南,它始建于一九二三年四月二十三日。著名爱国将军张学良将军曾兼任过校长,是一所以工为主的多科性国家重点大学。
打从二十年前离开中国来美,我就再也没机会去看看它了。这回我----八十年代毕业的东大学生,和父亲----五十年代毕业的老东大,一起花了半天时间逛了一下我们的母校。
按照父亲的提议,我们是从原来没有的,学校的南大门进的东大。一进去,两老东大就迷路转了向,转了好一会儿找到了第二学生宿舍,这才算跟组织接上了捻儿。我们顺藤摸瓜,又找到了与其对称的一宿舍,后来去看了机电馆、建筑馆、新旧图书馆、主楼等建筑,还去看了我当年最喜欢的玫瑰树和丁香树。总的感觉是东大校园是旧貌变新颜啦,加了许多新的建筑,让人有一点儿眼花缭乱,多了一份热闹和繁华,少了一份原来校园的朴素和宁静。
记得第一次来东大报道,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那时走在校园里,到处都是静悄悄的。那些教学馆,由于都是苏联专家设计的,一个个非常雄伟又有特殊的异国风味,学校无论是教学楼还是学生宿舍,都是东西南北对称的。学校之大,竟使得我在第一次报到后,回家找不到了出校园的大门啦!走了半天碰到一个人,问人家学校的大门在哪儿,那人竟笑笑问,”你问的是哪个门?”我只好尴尬地回答,”就是那个“大”大门吧!”那人说,“那一定是北大门喽!”后来跟同学们提起此事,大家都笑我说,“东大是很大,但它设计得很对称,不容易迷路,你大概是第一次来,又好不容易混进了大学,心情有一点儿太激动了吧?!”
看着机电馆前的那些丁香花树,想起了大学时曾读过一本《五瓣丁香》的小说,书里说,如果能找到五瓣丁香,你就可以找到幸福。当年课间,曾跟着班里的另两位女生在丁香树上寻找五瓣丁香。十来年前,家里后院也种了两棵丁香树,开花时去看了一下丁香花,让人跌破眼镜地是,其中一棵丁香树,开的花,竟然大部分是五瓣丁香!
和父亲从一个教学楼走到另一个教学楼,时光好像又倒退到二十多年前,我好像看见当年的我,每天不辞辛苦地拿椅垫在教室里占座儿,下了课跟着同学们往食堂跑,每天寝室、教室、食堂三点一线地转。现在看着这些学校建筑,想着大学难忘的四年,心里真是感慨万千,毛主席的重上井冈山,“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我们不也正是这样,二十多年过去了,可不正是弹指一挥间吗?!
舔犊父母心
正像我一开始说的,这回探亲与父母共度了大块时光,现在想想,从小到大像这样单独与父母一起的日子还真的不多。
虽然差不多每周都给父母打电话,但有三年没见父母。还没到家,妈妈就先问我,一到家想吃什么,好像美国饿着了他们的宝贝女儿。这次是坐韩航回国的,老朝鲜可能怕饿着乘客,飞机上也不知道是按哪国的时间供应饭,反正在十几个小时之内吃了四、五顿,到家根本不饿。只好告诉妈妈,真的不饿,今晚不用吃饭了。不吃饭?那还行!老妈老爸根本不干,至少一碗绿豆粥和小菜得吃下去!难却父母浓浓的爱,只好在他们的注目下,慢慢地把这份爱心一点点品尝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成了不合格自己逛街,不可以自己出门的“美国佬”。去书店弟弟领,去商场爸爸跟,连剪个头都得妈妈陪,虽然感觉有一点儿不自由,可沉浸在家人的关爱里,当一个乖乖女,心里也甜甜的。
我回家最忙的是父母,每天他们都在商量应该做什么吃的,该去什么地方转转。刚回去的第二天,父母就让我看他们精心给我准备好,要带回美国的礼物。看着这些礼物,知道父母已经准备很久了。他们让我看看这一件是给外孙子的,瞧瞧那一件是给外孙女的,还有这个是给女婿的,当然还有给我的,看来他们的爱心要大大地洒向我们全家啰。
一天,弟弟来了,进门就谈我们该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正说着父亲忽然问他,能不能说出时下十四种新鲜菜。我和弟弟都一愣,啥意思?为啥说蔬菜,还得十四种?弟弟倒也老实,只见他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数完问父亲为什么要十四种菜,父亲竟说,希望能给我排好一个不重样的食谱,应该至少有十四种菜轮换着吃!我当时心里一热,眼泪差一点没掉下来,我都进入中年了,在父母眼里还是他们心爱的小女儿,父母的拳拳爱心,是跟着他们的子女到永远的啊!
三周的时间飞快地过去,又要准备回美国了,父母更忙了,每天除了加紧安排我的伙食,就是天天问还要带什么回美国。带什么?真的不知道啊!
他们先问,要买衣服吗?我赶快回绝。以我的经验,两国文化习俗及气温都不一样,带了也是无用。九八年曾带了当时见亲友置的两套行头回美国,一套是比较高档的套装,另一件是一条真丝连衣裙。真丝衣服太薄,美国班上都放空调,上班穿太冷,在家穿一条高级的真丝裙干家务,又有一点儿怪怪的,第二年就送给了一位回国的朋友;至于那套套服,命运更好笑,我所在的公司着装要求是casual,就是不用西服革履的打扮,所以平时只要穿得干净,顺眼就行了。可我自己觉得有这么一套漂亮的衣服,不显摆一下怪可惜的。于是挑了一天,穿上那套衣服上班了。老天爷,真希望我从来没穿那套衣服去上过班!那天,跟我比较熟的同事都偷偷问我,“去找工作面试吗?”不太熟的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穿得这么漂亮?”那时部门的秘书玛丽,干脆跟我开玩笑说,“呵,你可以当电视主播人了!”那天我是尽力待在自己的办公室,吓得上厕所都得快去快回,以减少曝光率!
父母又问可否要买其他用品,他们知道我喜欢一些漂亮的摆设,就问要带中国工艺品吗?中国的花瓶、茶碗是挺漂亮,可惜我看上的都没法带。
自己喜欢的书早就买好了,二三十本,高高的一摞,父亲早早就找了一个纸箱子,量体裁衣地改了一下,正好把书都放进去。你还别说,进美国海关时,验关老美问,“这个小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我笑答,“书。”他惊讶地问,“都是书?”这回我笑得更开心了,“对,都是书,要打开看看吗?”那老美大概也被我开心的笑容传染了,大手一挥,也笑笑说,“不用,回去好好读你的书吧! ”
除了他们事先准备的礼物,要什么其他的都不带,那是绝对过不了父母这一关的,只好跟他们讲, 孩子们喜欢吃中国点心。这下父母可忙了,提前许多天就开始领我去看,哪个商店的点心好,儿子喜欢吃蛋糕,他们又研究哪个店铺做的蛋糕没加水。我回来时可是带了满满两大盒点心,加上一大袋蛋糕,还有十几块月饼噢!
临回来的前两天,妈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了一袋山榛子,那些榛子大大小小参差不齐,妈妈夹开了几个,让我尝尝,哇,满嘴香!比美国的大个榛子好吃老鼻子啦!那天,妈妈一有时间就夹榛子,父亲看她夹的不够快,他又抢过来夹,他们想多夹一些榛子仁让我带回美国,给另外三位没来中国的亲人尝尝。看着他们白发苍苍,低头夹榛子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酸酸的。这让我想起三毛女士写的《守望的天使》,里面讲父母就如儿女的守望天使,一辈子用他们的翅膀替儿女遮风挡雨,儿女走远了,他们还要拼命往高飞想看护着他们的儿女。我自己现在就是我儿女的守望天使,而对我拥有的这一对守望天使----父亲母亲,我是深深体会他们的舔犊之心,也很感激上苍,让我拥有这样爱心深厚的父母。现在,我只有深深地祈祷上苍,让我的父亲母亲有一个健健康康、幸幸福福的晚年。
【写于二零零九年夏】
【本文摘自《忆海拾贝》散文集,购买请登录Amazon,搜索作者名Ann Xinan Sun。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