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的童年往事都已淡忘，唯有阳柳（ 1）爸爸的故事存储在我的记忆深处，从迷惑与恐惧，到痛心与思考。
那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我家乡南方某都市机关大院里进驻了一队由北京某大学学生组成的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学生们的衣袖上套着红袖箍，上面写着“红卫兵”三个黄色大字。 那时我和一群无忧无虑的小伙伴正享受着无所事事的暑假，于是北京来的学生们就成了我 们这些小孩每日驻足、跟随的目标。
一天，一位女红卫兵对我们说：“你们谁知道阳柳家住哪儿？”有人自告奋勇带路， 一行人来到阳柳家门口。阳柳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生得秀气文静，因为名字颇有特 点，使我记住了他。门开了，阳柳的爸爸，一个皮肤白皙，清秀文雅的三十多岁男人站在 简陋的家中。屋里除了木床，就是饭桌和木椅，雪白的四壁使这间小屋显得空旷。“为什 麽不挂毛主席像？” 女红卫兵喝问。我看见阳柳爸爸脸上隐隐浮现一丝笑意，“刚刚四 清（ 2）回来，没有来得及。”“不是说寝室里吃喝拉撒睡的，挂毛主席像对毛主席不尊 重，不让挂了吗？”阳柳爸爸又问道。“挂上！” 女红卫兵命令道。随着红卫兵的 昂然离去，我们也散了。
“阳柳的爸爸怎麽啦？”回到家里，我向父亲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父亲的回答着实让 我大吃一惊 - 阳柳的爸爸在一次向组织交心的生活会上坦白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 己去杀毛 XX。这可真是天大的罪恶呀！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挖根寻源，找 动机，阳柳的爸爸被定为“坏分子”，划入了“地（主）、富（农）、反（革命）、坏 （分子）及右（派）”五类阶级敌人。阳柳的爸爸为什麽会做这样的梦，梦便梦了，为什 麽还要讲出来？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多年，也在我年幼的心灵上留下了恐惧的阴影：梦， 是不能随便做的；话，也是不能随便说的。
很快，机关大院大字报（ 4）舖天盖地，我的父亲也被“揪”了出来，他被扣上“叛徒、 特务、走资派（ 3）”的帽子，与阳柳爸爸同为“阶级敌人”。这些“阶级敌人”们在大 人的鄙视、小孩的唾弃中，挂着划上大红叉的名牌，站在台上弯腰低头接受批判；被强迫 观看对他们进行政治、人身攻击、揭露隐私的大字报；强制从事各种体力劳动 …… 。而我 在父亲被“揪出“来的第二天起，就开始了每日在家与小说为伴的生活。数年之后，我下 乡插队落户当上了“知识青年”。后来听说，阳柳爸爸在劳动改造时死于车祸 - 他与另 外两个”阶级敌人”同拉一辆平板车走在公路上，拉边绳的他不幸被汽车撞死了。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参加司法部举办的律师函授学习，授课老师都是当时中国司法界大家。老师讲解刑法和刑事诉讼 法时说，中国的法律没有“思想罪，必须有实施的行动才能定罪”。尘封已久的记忆又一次开启，我想到阳柳爸爸是因梦获罪的，且未经司法程序审判定罪而失去了做人的自由、尊严和公民的权利。
一个有知识的年轻鲜活生命，在饱受摧残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是阳柳爸爸及他家人 的悲哀，也是那个时代中国人的悲哀。
1. 本文中阳柳为化名
2. 四清”为 1964 年到 1966 年毛泽东在中国发动的一场政治运动
3.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毛泽东发动的“文革”政治运动的打倒对象
4. 用毛笔大字书写，公开张贴的文章
秋韵 写于 2010 年 7 月 1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