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儿时住过的“百家院”近来不时在我的记忆中复活,那景那人,那么鲜活,那 么生动!
“百家院”是机关大院中家属居住的大杂院。居民虽不足百家,却也有四、五十家之多。 进得机关大院,走过爬满“七里香”藤萝的花廊与小礼堂之间的小路,“百家院”的大门 迎面而来。这是一个大型双开、有着高高门栏的黑色木质大门。童年的我常在门前的台阶 与门栏上玩耍 - 那时的孩子们除了玩跳房、抓沙包和打仗等游戏,百无聊赖。进得院来, 一间间小屋绕院墙而建。居住在院里的家庭视人口多少分住一间或两间房。厨房便是各家 屋檐下搭起的蜂窝煤炉灶与小木桌。右院尽头是公共厕所,无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全 院居民都离不开它。大院正中是花园。花园里没有花,一种叫作万年青的灌木围成两个同 心圆,是孩子们玩捉迷藏的好去处。左、右院分别有自来水龙头及水泥砌成的水池,住户 们在此洗涮、取水。
我家住在右院的两间小屋。爸爸妈妈住一间,我们孩子们和阿姨住一间。爸爸在机关上班, 离家近,妈妈却每天骑车上班,早出晚归。我和姐姐在幼儿园上全托,周末和假日才是 “百家院”的居民,直到我们上学。
记得我家门口不远有棵高大粗壮的银杏树,但从未见这树结果,只见那美丽的扇状叶片由 绿变黄,而后随风飘落,年年岁岁,周而复始 …… 后来才知道银杏树分雌雄,我想这树定然是雄树了。邻家江苏婆婆常在树下晾晒自制的面酱。阳光下,巧克力色的面酱 在酱缸里发出诱人的香味,招来蝇子在洁白的沙罩上飞舞、亲吻。偶尔会有小小的手指印 留在了平整的酱面上,这时便会听到江苏婆婆发出的我不甚懂得的大声喊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把院中的花园变成了菜园。每家“割据”一块,在灌木周围的 空地上种上了瓜菜 - 冬瓜、南瓜、还有丝瓜。周末,妈妈叫我去摘南瓜花。摘下沾着朝 露的雄花,再用雄花花蕊给雌花授粉,然后,雄花的花瓣便成了餐桌上的美食 - 妈妈用 面粉拌着花瓣,放入气味浓厚的酥油,做成面饼。屋檐下的“厨房”还不时做出一 锅锅米糊 - 用打碎的大米,加葱花、盐和水熬成。记得我吃完米糊后,碗里总是沾满了 残渣,却惊奇地发现爸爸的碗光洁如水洗过!爸爸的绝窍是:自始自终从碗边一个地方喝, 米糊便顺着碗壁下滑,不留一点残渣了。记得上学后的一天早上,我一边吃着糠饅头(食堂卖的糠加糖精馒头),一边往学校走。忽然有人伸手夺走我手中的半块饅头,那人很快就跑得不见 了。许多年后下乡挿队,一位老农问我六零年是否挨过饿,我答说没有,他惊奇道:“你家是富员外啊!”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爸爸妈妈把国家配给自己的食品都分给了我们孩子们吃,爸爸却得了浮肿病。现在才了解,比起当年饿殍遍地的农村,我们已是何等幸运!
在“百家院”住的日子里,妈妈生下了小弟弟。爸爸带着我和姐姐去医院看望妈妈和初生 的小弟。还记得那是个雨后深秋的夜晚,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昏黄的路灯映着我们一长两短的人影,静静的夜色中回响着我们踏着水迹的脚步声。小弟是个圆脑袋、大眼睛的漂亮男孩,我们常把他扮作小姑娘,玩坐花轿的游戏。不知这是否使得他日后的性格中多了几分优柔寡断?
大约在一九六三年,我家搬出了“百家院”。“百家院”留给我的最后记忆是:江苏婆婆 操着浓重的乡音对我说:“房子交了,地也交了,还要怎么样啊!”,话音未落,她家屋里急急冲出一个瘦高个中年男人 - 她的儿子将她拽进了家门。这江苏婆婆原本家中富有,抗日战争中儿子投身于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后来成为了共产党的干部。现在她年 事已高,随儿子在成都生活。因为她耳聋,我们孩子们总是大声喊她“婆婆啊!”她也总是对我们报以慈祥的笑脸,还常常将亲手做的米团、蒸糕等家乡点心给我们吃。不想运动(地、富、反、坏四类分子还乡)波及了这位老人,不久,她被送回了江苏乡下,从 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时过境迁,不知在遥远的家乡是否还有这“百家院”?或许它早已被夷为平地,或许它早 已为高楼取代?对于我,“百家院”长大的孩子,它的故事,快乐与忧伤,都是我心中一首童年的歌。
秋韵写于 美国诺城 2011 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