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哲宏长篇小说新作:《非占有的爱情》(第一章•4;连载3)

 

 

 

 

我进了房间,先给我爸打个电话,通知他们我已经到咸阳了。顺便也跟儿子说了几句话,因我感到很有点累,就没有多说。然后大致地看了一下房间。够宽敞的,算是不规则的两室一厅,也还干净,像是专门有人打扫过的。主卧室里是一个大床,看来是准备接待带夫人的专家的,床单和被面都一样,是清一律白色和黛色相间的条纹,我觉得不难看,因为那古人染青石谓之点“黛”的颜色,我还是蛮喜欢的。我闻了闻被子,没有汗味,像是刚洗过的,可以直接睡。

 

厨房在北面的阳台上,一个狭长的条形地带,三面嵌上了玻璃,炉灶在西头,水池却在东头。我试着点火烧开水,可打了数下,一点儿火星都没有。后来在炉台下的木柜子里找到了一个电饭煲,勉强可以烧水。这房间的设计也挺奇葩的。厕所居然在屋子的正中间(在主卧和另一间小房之间),里面很窄小,方方正正的,无论是排便(蹲式便器)还是洗澡(你得站在便器的边缘上),都只能容纳一个人。最里端挤着一台双桶洗衣机,不知能不能用。头顶上有一个电热水器,通电后要烧很久,才勉强把水烧热。我简单洗了个澡,便上床睡觉。

 

我人躺在床上,脑屏仿佛是自动地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回放了一遍。老实说,今天见着的一些男人,那个小伙子呀,院长呀,雄杰呀,多少都让我有点失望——如果不说是失落、怅惘的话。那我就期待明天了,明天的哲学系老师聚餐,也许会碰上一个帅气的男人。

 

我在思考支教期间我还应该做点什么。写哲学论文肯定不行,因为这里没什么资料。那就随便写点什么东西,因为我有充余的闲暇时间。除了接着写我的自传之外,是不是可以写本有关“情妇”或“小三恋”之类的书?其实我早就想动手的,甚至心里拟定了好几个书名呢,比如,《情妇与妻子:两种不同的角色扮演》,《悲剧现在时:情妇想变成妻子》,《不“上位”的小三是否可能》,《作为情妇的爱情》,《女性“第三者”的哲学反思》等诸如此类。我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时间,特别是近两年,因为想要上职称,科研压力大,实在没有时间思考我自己的生活方式问题。现在动手写,是不是水到渠成呢?

 

唉,躺了一个多小时,居然还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做点什么。我知道我的毛病:出差在外,认床!第一个晚上通常都是睡不好的。我从背包里取出苹果笔记本,虽不能上网,却可以找点东西看。我先看了一会儿雷诺阿的画(看画有助于催眠呢),特别是他的那些“大浴女”们。然后我把视线久久地盯在了《戴玫瑰的少妇》上,因为我想起了我的第一任情人杨一波的话。他说画上的美妇像我,特别是脉脉含情的美目中那两汪流光溢彩的秋水。最后,我又胡乱地点击,打开了我已动手的《自传》。由于既睡不着却又犯困慵懒得厉害,于是不想写新的,只是随便看看已写出的部分初稿(必要时改动了几个字):

 

……

 

我南下。南下来到了成都——我爸所说的那个“新世界”,就读于成都经济贸易学校。这所学校,属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最后一批正式的中专,而不像今日纯粹的“高职”。我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中专生,学的是对外贸易专业。那两年,我对自己只考了个中专,一直不满意,也挺不服气的。按说我在高中那会儿,也算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女生,在全年级,至少要弄个中等偏上。我爸曾预测,我考个“二本”,至少是山西师范学院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可今天回想起来,还是怪我自己。就在临近高考的那个关键时段,我那多态滴滴的少女之心,冷不丁地,就走了一回“神儿”!

 

那天,大约是正月十五前后吧。反正我依稀记得,一过十五,我就得返回中学补习功课了。一大早,我姨父准备出去办事,要路过普救寺。我突发兮兮的神经,硬是强行地,跳上了姨父开的那台老式拖拉机,中午时分,到达普救寺山脚下。然后我一个人,沿着既有点陡又漫长的石阶,一步步拾级向上蹬去。寺院里一派清冷,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游客。可人少,正合我的心意!我可以着实看个究竟,仔仔细细的。小时候,我爸带我来过两次,朦胧依稀的印象中,总是人太多,玩得似不怎么尽兴。不过,最忘不了的,是爸爸边带我观看,边讲述张生和莺莺的故事。他能讲两个版本的故事。一是戏剧家王实甫《西厢记》中,所描述的那个悲戚哀怨的爱情故事;另是来自民间传说中的——据说是“顶顶真实的”,似乎更带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不仅如此,他还把这两个“版本”的故事,相互比较,条分缕析,辨其真伪。要说我儿时爸爸对我最直接的文化熏陶,莫过于《西厢记》了,但我小的时候,似乎更喜欢民间传说中的那个故事。长大后,也包括现在,我反而更喜欢作为戏剧演绎的那个故事了。我至今还喜欢茅威涛领衔主演、小百花典藏剧目——越剧《西厢记》。茅威涛版的张生形象,是我的最爱。

 

我独自一人,慢悠悠地逛着。当我来到莺莺住处的“梨花深院”围墙外那棵枝繁叶茂的杏树发呆、琢磨着张生是咋的能攀援上去而与莺莺幽会时,我不禁沉吟地哼起了那句诗,儿时就会背诵的: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我低吟莺莺的这句话时,纯粹是因触了某种境而顿生的一种情——而这个“境”,并非是我眼前浮现出了戏剧中莺莺和红娘在花园烧香时的哀怨心境,而仅仅是回想起了,我爸在这棵树旁跟我讲解的情境。也许那会儿,我只是在自娱自乐,并非在玩味或体悟这句话的意境。以我当时的年龄和经历,我还达不到这个境界。可就在这时,伴随那唿哨着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像刀割般的袭来,一个浑厚柔亮的男低音,似乎在我的耳根子里抚摩起来: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我向右一扭头,一个眉目清秀、面庞白皙的小伙子,就伫立在我身旁。他穿一件黑色的绒粗呢长大衣,颈脖上圈着一条大红长毛绒围巾,戴一付宽边玳瑁框眼镜,一头浓密而略微鬈曲的黑发任凭狂风吹拂。他好高哦!至少高出我一个头来着。也许是那件长大衣,把他衬托得那样高的?还真有他的!这大冷的天,他竟然不带帽子,在那里正憨态可掬地,对我盈盈笑着哪。

 

“你……你刚才念的,是王实甫的《西厢记》吧?真好听!”他那镜片后面闪过一道柔和的亮光。

 

“我……”。猛不丁有个男人盯着,我一下子害起臊来,想必我连头发的根儿,都生生地羞红了。“念得不好……没准儿还念错了……是小时候爸爸教我的。我都好久没念了。”我不好意思看他,管自捻着我长垂的发梢。(今天回忆起来,好一派“红袖半遮,妆脸轻转。石榴裙带,故将纤纤玉指偷捻”的动情场景啊!)

 

“那……你还记得,莺莺是咋的隔着墙,来应和张生的诗的吗?”

 

“当然记得。好像……莺莺是这样说的:‘兰闺寂寞久,无计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我垂着眼眉,死盯地面,边吟诵,边一只脚在地上胡乱地划着圈儿。那窘迫样儿,定是糟透了。

 

“好!好!好!”他随鼓掌随大声喝彩。

 

然后,他就随意地跟我聊了起来。我告诉他我是本地人,爸爸是中学语文老师,我刚才朗诵的诗,都是小时候我爸教的。(他随口打哇哇说:“难怪哩!名师出高徒嘛。”)我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他说他家住太原,现在是大二的学生,学的是高分子物理专业。(我记得,当时我咂了一下舌头,钦羡不已。)这次和父母一起旅游到这里。他还说,他们今晚就住在寺内……不一会儿,他父母就从那边拐了过来。他母亲还带着警觉的审视目光,认真瞅了我好一阵子。也许她在诧异:得,我这儿子真傻,跟这乡下的野黄毛丫头片子,有什么可说的?只见她,一把拽起儿子的胳膊就拖着他走。我恋恋不舍,看着他踮着步,与母亲推拉腾挪着,还不时地回头看我,直到他在那道月牙形拱门最后消失之前,还回眸了我一眼……

 

天啦!也许正是他那回眸的惊鸿一瞥,搅得我好些个时日,生生不得安宁!我忘不了他那纯情动人的眼神,忘不了他那温文尔雅的身姿,忘不了他那肢体语言所透露出的知识和智慧。至少有那么两三个星期,我在课堂上,老是走神!连讲台上的老师,也在不经意间,就渐渐幻化成了那白面书生的脸孔;晚上睡觉呢,不是入眠困难,就是夜半醒来,脑海中总是或清晰,或朦胧地,飘浮着那不定型的、忽近忽远的白马王子的意象。

 

唉,从我今日理智的观点看,正是这个在不该的时间——且不说错误的时间——所萌生的虚幻的爱情意象(文学家会说,这叫少女的情窦初开!),正是我这未识春色先动“情”,或多或少地,甚至必然地,影响到了我的高考成绩。也许,这就是命运,爱情的不幸命运!

 

……

 

看到这里,我哈欠连天,终于瞌睡至极了。不过,方才在阅读中有了个新的感觉:我发现我的“自传”,写得颇有点儿文学色彩呢!——有点既像散文,又像小说样的。那就不妨在出版时,再加上这样一个副标题:《××××——高情的文学自传》——以区别于一般人所写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