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广阔天地”里艺术禀赋的绽放(九)[《熊哲宏文学自传》连载35]

 

 

 

 

获悉国家恢复高考之际,父亲及时把我召回。好像距正式高考时间只有一个多月了,而艺术类院校又要率先招生,我就面临着两难选择:我想报考湖北艺术学院(现武汉音乐学院),可考点设在自治州府的恩施;而从铁炉到恩施最快也得三天,加上考试和返回,至少得花去半个月。而这半个月的代价是高昂的——你会失去这么长的宝贵复习时间,弄不好就会连普通高校都考不上。可我又不愿放弃,似乎搞艺术拉二胡,就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在犹豫不决之际,父亲给了我信心,他支持我去,冒险一试博一把。

 

又是一个清晨,我从铁炉小学踏上了追梦之旅。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要到恩施那样一个从没见过的“大”城市里去,心里没底,还是挺忐忑的。但我信心满满。铁炉坪是个盆地式的洼样小坪——四周都是山哦,“坪”之方圆大约只有三四个平方公里,但它小巧玲珑,水田如镜。每到初夏,遍布整个坪地的水稻郁郁葱葱,夜晚蛙声阵阵。即使白天,那大胆淘气的青蛙也会跳到你后门的土垒台上,鲫鱼也会一不留神就从稻田贯入后门的小阴沟里,那里面的泥鳅就多得你随便抓了——你闭眼在水里逮上一坨淤泥巴,那里面准会有滑溜溜的泥鳅。北面是一座叫“羊角寨”的峻峭嵯峨巍巍昂首的大山,铁炉这个小集镇的主体就建在它的脚下,俯瞰着那条从我儿时的新庄流下来的泸水河。河的上游是碧蓝的深潭,而到了集镇中心一带时突然变得水流湍急,因各种奇形怪状的岩石撞起的白色浪花发着耀眼的光亮,而两岸则是上百年之久的老垂柳树,有的粗得连三个成人的手臂都围不过来,它那发达粗壮的根须犬牙交错,因河水的长年冲刷掏空了泥土而兀自在岸边拱起,像天然巧成的木雕塑。这里是夏天乘凉的最好的地方。穿过小学操场,再走过一小块水田,我就到了柳树成荫的河岸边。

 

我现在就要在回忆中踏上首先得征服羊角寨的考艺之旅了。一个大冬天的,你得穿上棉袄,可一当你爬山,棉袄可就是个负担了,再加之我还有行囊(里面主要是在路途垫肚子的红薯,一个草绿色军用水壶。一本高中的数学教材,准备有空时翻翻),还有最重要的伙伴——我的二胡呢。要攀上羊角寨之巅的山岗上,以我小青年的速度至少也得两小时。当我花半小时走完有人烟的比较好走的路之后,就来到像羊角一样向前突兀的巨型悬崖峭壁下面,这里你顿觉光线幽暗、路势险要、溯风阵阵,再加之像地狱般的寂静无声——偶尔几声乌鸦既嘶哑又粗陋的“呱——呱——”叫声,让你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哪怕你穿着棉袄还汗流浃背。然后路的走势是要向东绕过这座崖壁,几乎是像云梯般的垂直而上。这段路最难走,又陡又窄,还往下滑(因为有细碎石子)。我小时候经过这里最讨厌这一段。可这会儿我像是脚上踩着了风火轮似的“噌、噌”而上。征服这羊角寨,仿佛就是征服整个未知的世界,仿佛它就是一条通向外面崭新世界的通天塔。而后是踏上东侧面的盘山小路。这一段路虽好走一点,可它那个“之”字型的道道弯弯之多啊,让你在每走完上一级的弯道拐角之处往山下看,总感觉你还是在原来的起点上呢。当你走完最后一道弯时,你就到达了那个路势平缓的山岗上——你终于可以算是翻过了羊角寨。但必须补充一下,这并不意味着,羊角寨就到顶了。没有!它还高着呢,高得我根本看不到山峰之巅。只是因为这道山岗与西边的山脊之路平行相接,你就可以继续向西进发了。

 

我所说的“山脊”,就是路完全在山峰之巅上,依山势蜿蜒迤逦而去。这种路特别险峻,路的两边若不是有树木丛林的遮挡,给你造成视觉上或心理上的安慰感,你断断然是不敢走的。但有时会有丛林的间断,你会感觉那就是万丈深渊,你就得小心翼翼了;如果你有恐高症,那麻烦就会大得多。而我记忆中的“山岗”,就要给你的安全感多多了。它通常是在山峰之下横向地往两边延伸的宽一些的路。当地人好像叫“撩山路”。“撩”字在这里是很考究的,仿佛是形容这路之好走,让人觉得你是在轻松地一“撩”而过这群山似的。当你夏天走过这样的山岗(撩山路)时,你会觉得舒适而惬意,因为即使烈日当照,你也不会感到很热。因为沿途时而是浓荫幽静的小溪涧,那潺潺的流水声会顿时带走你的疲劳;时而又是从岩缝中汩汩而出的山泉水,你喝上几口,那透心凉的甘甜会让你再坚持一阵子;时而又是路边你垂手可摘的“泡儿”或“蜜蜜儿”,可以暂时为你充充饥。

 

 我现在还可以在脑海中重现一股山泉水,它清晰得就仿佛是我昨天才从那里经过并喝过的那样。这道山泉在路的上方,一大片像圆面包那样的平整光洁的深灰色岩面上,惟独中间形成了一道稍有点弯曲的水槽,水槽内那层极薄的苔藓,其色泽因不同季节水流的多寡而形成了一道道深浅不同的黑褐色。水槽的上端就是岩石的眼孔,约鹅蛋那么大的一个圆孔。令人称奇的是,这眼孔的上方竟然有一个貌似帽子罩那样的半弧形遮边,恰到好处地护住了水源在任何条件下都不受外界污染。一股很粗的圆形水柱从洞孔像高压泵似的喷薄而出,像是一道亮丽的彩虹,高高地注入水槽中,再潺湲汩汩地往下流;然后呢,又从岩石上像一道瀑布似的蹦跳到了泥土路上。我和家人每次经过这里时,都会憩息好大一会儿。这水喝起来再方便不过。你就那么直接爬在岩石上,嘴唇亲吻着流水,咕嘟咕嘟大口地喝着;你也可以用手掌一捧一捧地喝;你还可以就近摘下一片“寡母娘”叶(系本地俗称。学名我不清楚。这叶片呈典型的“”形,甚至它的茎脉的走向也呈这种形状。这致使我观察到,大自然中植物的叶子,似乎大多数都是“心”形的——如果你是倾心热爱植物的观察家,你会得出与我一样的观察结论。这又使得我产生这样联想:既表明大自然总是充满“爱心”的,同时又表明物种之间、植被之间相互摸拟而彼此相像),把它那“心”形的碧绿色光亮的叶片绕成一个漏斗形状,再一瓢一瓢地舀着喝。

 

 

 

 

 

 

读者可以与我一道想象,当我弯腰捧起一掌清泉的时候,那40年的岁月,就在我的手指间汇成了澎湃闪耀的激流!

 

我继续往西走,远处就可以看见黑土地和零星的单家独户了,这就是快要到七里坪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因为前面的路边有一家通常叫做“歇脚”的地方,既不叫“客栈”,更不叫“旅店”,因为那家的主人只能为路人提供解燃眉之急的饮食——苞谷饭和合渣。前者是黄澄澄的玉米渣用木甑蒸的,香喷喷的糯中带点儿甜;“合渣”呢,则是当地土家族、苗族的传统美食。将黄豆用石磨子磨成浆,连渣带汁一起煮沸,再将青绿叶子之类的菜,比如南瓜叶呀,小青菜呀,大白菜呀丢进锅里,再搅拌几下就可以出锅了。合渣是最富营养又丝毫不浪费豆渣的智慧性菜肴,高度体现了大山农民的创造性。这歇脚的地方还提供大碗大碗的茶水(用带细枝儿的粗茶叶煮成,呈深浓的褐色),包让你喝个够。

 

当我快要走近那家的门口时,男主人正要往外倒掉炉锅里的洗锅水,那热水即刻在冰冻的地面上冒起了气雾。他约六十上下的年纪,他那低矮弯曲的身躯承载着往日岁月的辛劳,而他那瘦削黝黑的面庞、特别是额头深深的皱纹则渗透出对路人的友善和好客。一个棉袄被解开、额上还有汗珠的年轻人,背着个他认不出是啥东西的长条形盒子,而且这是他今天见着的第一个客人。这令他好奇,便主动地向我挥手,招呼我进他家门。一个简陋的用黄土筑成的灶台上,里头一口锅里的饭甑随着蒸汽向我发送香嘭嘭的玉米饭,外边锅里的合渣在泛着滚热的气泡。早饭已经为客人准备好了,而我是今天最早的一个。他的老伴儿一个劲儿地夸我“你这后生家,这么早就翻过了羊角寨!”她让我坐在火坑边上,随即递来一碗饭。大半碗玉米饭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白花花、青葱葱的合渣。这合渣真好吃!它用的是南瓜叶子呢。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做得好吃的。在撕掉叶子上带着毛绒绒的茎脉丝之后,还要将叶子揉搓一下。这里的关键技术是揉搓的火候!如果你过头了,就会导致叶汁和叶渣的过度分离——南瓜叶就成了纯叶渣了!那当然不好吃呀;如果你揉搓不够,则叶子就会在嘴里给人以粗糙倒舌的感觉,吃起来不爽。

 

就在我大口朵颐狼吞虎咽的时候,忽听身后发出轻微的响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红花儿棉袄的女孩儿摸了一下我的二胡。她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扎着两根黑油油的小辫儿。就在我回头的一瞬间,她像是觉得自己犯了大错似的,圆圆的小脸蛋儿一下子涨得通红。她那黑亮的大眼睛羞惭地望着我,好半天才怯生生地问:“你这是什么呀?”我说这叫二胡,可以拉出非常好听的音来,并对她父母说起了我此行是为了去赶考。“那就是去考二胡啰?”那女孩乖巧地跟着说了一句,并用非常钦慕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忽地动了一下!不知是为什么。我走的时候,掏出一元饭钱,可老两口就是坚决不要。说是要支持我这个后生家考“秀才”;又说等我考上了再给不迟,还说每次路过都要在这里吃饭。我已经走得很远了,还看见那女孩在房头默默地目送着我。后来好久我还在想到她,特别是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还想过她。以我今天的眼光看,她也许就是我无意识心目中理想的“洛丽塔”形象。没准儿我在长篇小说《凭灵魂生育》中塑造的“程旖旎”,可能就有这女孩子的潜意识印记呢。

 

我继续西行。又是长长的撩山路。不过景观大为改变,漫山遍野全是清一色的簝叶,用它来包粽子,是天下最好的味道。江浙一带的人用芦苇叶包粽子,在我看来不过是一种无奈的替代品,不可能是真正的粽子的韵味。

 

走完了簝叶撩山路,就开始趋缓地下山,走上了平路。在下午五点钟前,我赶到了走马坪镇(走马公社;距白菓坪约十里路程),买上了第二天去县城的班车票。第二天约九点钟路过五里坪时,我没下车,母亲在车站给我塞了几个煮鸡蛋,傍晚时分抵达县城。接着又买上了去恩施的车票。

 

从铁炉坪到走马坪的这条山路,特别是那似乎高不可攀的“羊角寨”,我青中年时期经常梦到。我走在那路上,不像在一般梦中那样的场景——你总是找不到你想返回的那条路!可梦中的我对它却格外地清晰,就像脑中有一张那条路的地图一样。我怎么走——无论从铁炉出发还是从走马——都不会走错。这确实挺奇怪的。我今天试图给出的解释是:那是一条我征服大山、走出大山的标示之路,它已经永恒地刻印在了我的神经通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