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杯青茶
朋友从国内带回来一盒新茶,是那种荣誉满中华的名茶,包装很是精美,古香古色的圆盒子。打开以后,盘龙绣凤的金黄缎袋里,露出一些小包。我拿出一包泡上,一时茶香满屋。手捧茶杯,看着在水中翻滚的茶叶,确实有“合座半瓯轻泛绿,开缄数片浅含黄”的感觉。透过袅袅浮起的氤氲白雾,我似乎看到了另一杯茶,我的第一杯青茶。
记得那年青葱女生的我,高中毕业后,随着时代的大潮,到了鄂豫边界的革命老苏区大悟县,当了一名知识青年,来到了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林场。这个林场没有很多树,能称得上“林”的就是一片冷杉,而这片冷杉根本不需要人管的。因为林子进口处立了一块大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偷树的人,断子绝孙!”这个牌子着实吓退了认为香火更重要的乡亲们。
林场虽然没有树林,却有一片茶山。我们这批知青的主要任务,就是和一些老场员们一起,管理这一大片茶山。而茶山有新老之分。新茶山是为了“学大寨”开出的层层梯田。梯田是石头垒起来的,层层叠叠,整齐好看。茶树在黄沙土里是不可能自然生长的,而那些整齐的梯田,每逢暴雨冲刷,石头就会垮掉。每当那个时候,老场长就会派几个老头,在那里耗上几天,把垮下的石头重新放回去,以备来年再掉。而新梯田唯一的作用,就是为了应付上级下达修大寨梯田的指标。
老茶山是一大面山坡,梯子一样几乎到达山顶。老茶树的根扎得很深,山边清泉长年不断,是它们的天然养分。
茶树的叶子常年不掉。每年秋天要修剪,把老枝子打掉,第二年春天长出的新芽,就是可以采摘的茶叶了。春天来了,度过了寒冬的茶树枝头发出了新芽,新芽被采摘下来,通过几道工序就制成了茶叶。
采茶的时候,一般是每个人的腰上围了一个前面开口的大布袋子,用以采茶时方便存放。早春的茶树得了一夜露水,长得特别快,有时候一夜就能冲出半尺高。嫩绿的新芽,沾着露水,脆生生的,轻轻一折,就落入手中,手感很好,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于是有人就唱起了山歌。山里的清晨,薄雾层层环绕山头,唱着唱着,雾就散了。
早工是从六点到八点。早饭后,大部分人还是继续采茶,留下几个人负责炒茶。
早上采回来的新茶叶都堆在一个大屋中间。靠墙边一排有五个大铁锅,斜着砌在墙里,烧火的灶口在墙外。当大铁锅被大劈柴烧得通红的时候,带着露水的青茶叶被放进大锅,刺啦啦,一时噼啪作响,热气扑面而来,即使是在早春的凉意中,也会被“蒸”出一身热汗。这时候,炒茶的人就得手持两只粗粗的两齿木叉,不停地翻炒,因为青叶不能落在锅底时间太长,太长就会糊了,会影响茶叶的口味。这一步叫作“杀青”。
锅里的青叶越来越软,慢慢从一满锅落到半锅,又落到只剩了三分之一的时候,就该起锅了。杀青过后的青叶子被抖落在一个巨大的青石板上摊凉。
摊凉以后就进入下一步工序:“揉团”。这是个技术活,一般是老场长亲自动手。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是拢上两大捧,团成一大团,然后顺时针一下一下轻轻地揉,他说只有这样才能把散乱的叶子揉顺了,成为一团团的茶叶。他揉搓茶叶的动作,很像一个母亲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孩子。而这个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唱起一种地方戏,调子里有汉剧的柔美,也有豫剧的清扬。
听老人们说,当年老场长可是个“角色”。他曾经搭班唱戏走南闯北上十年,而且是唱女声。后来在父亲的威逼下回到家乡,娶了一个比自己大七岁的老婆,从此安分过日子。老场长是党员,他知道那些都是“封资修”,但是他却忍不住要唱,而且更像是唱给自己听,唱戏的时候,他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往昔岁月在他头脑里翻腾。而这时候,我常常是手持大木叉,一面拼命翻搅着锅里的青茶叶,一面仔细捕捉那戏文,在那哀婉凄凉的诉说与叹息中,感叹着他人的人生,还有自己未卜的前途。
青茶叶源源不断地从山上运回来。我们一锅一锅地炒,老场长一把一把地揉。到下午收工的时候,还会剩下很大一堆青叶。晚饭后还要接着炒。青茶叶是不能过夜的,不管有多少,都要把杀青这一道工序做完。不然捂坏了,茶叶味道就不好了。
最后一道工序是甩干。揉过的茶叶需要脱水后,才是可以喝的茶叶了。同样的五口大锅,这时就从大火变成很小的火,锅里的温度大概就是五,六十度。微湿的茶叶倒进锅里,要用手一下一下,顺时针地往温热的锅上面甩,一直到甩干为止。这个过程比较长,而且每次不能放很多。五口大锅同时进行甩干的新茶,也不过就两斤多。
晚饭后,大部分人放工休息了,大屋里只剩下几个人在忙。到了11点多的时候,大家便又累又困又渴。这时候老场长就会开始讲故事。他的故事一般都是民间故事和笑话,老场长是识字的,所以他不但是走南闯北经历多,而且还读过很多书。所以他讲的故事,有时候是很有哲理的,有时候又把全场人都笑倒。晚上12点的时候大家已经很累了,这时候场里的炊事员会煮一点白米稀饭,加点咸菜送过来。这就是我们的夜宵,和我们加晚班的报酬。
第一锅茶叶终于出锅了。每一颗都是卷卷的小圆团,茶叶的一端露出细细的白毛,故而也叫毛尖。炊事员早就烧了一锅开水,大家都拿着茶缸,抓一把新茶,倒水泡茶。我也和大家一样,拿来我的大茶缸,抓了一把茶叶,倒了开水。过了一会儿,茶凉了些,大家都开始喝,而我却看着那一大缸子深绿色的茶水不敢尝,我怕苦。
场长看出了我的犹豫,笑着对我说:“尝一口嘛,新茶是甜的。”说完他自己喝了一大口,并咂咂嘴,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我一听说新茶是甜的,赶紧喝了一大口,顿时一股浓烈的苦味包围了我的味蕾。
“呸!”我急忙一口吐了出来,引起一阵大笑。我很生气老场长骗了我,可就在这时候,我感觉到丝丝甜意在嘴里蔓延,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甜。新茶果真是甜的吗?我又抿了一小口,慢慢吞下去,就等那甜甜的味道出现,果然还是同样的甜。老场长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怎么样?苦尽甘来吧?”于是为了那“苦尽甘来”,每次一小口,我把一大茶缸子青茶都喝光了,结果是一夜没睡,第二天还精神了整整一天。
此刻,我捧起桌上的名茶,看着还在旋转的片片茶叶,轻轻啜了一口,却喝不出那第一杯青茶的味道。我想,那是因为在那青茶里,有大山朝露晨雾的流连,有老场长沧桑的过往,还有我那流逝的青春。
此文获得第25届汉新文学奖散文佳作奖。
评审的话:
刘荒田:“训练有素的写手,成此近于完美的小品。不枝不蔓,把采摘和制作清茶的过程刻画入微,而内蕴丰沛的沧桑感慨。结尾点题,自然而隽永。缺点是稍嫌简单。”
张纯瑛:“钜细霏遗地描述制茶的过程。以清茶‘先苦后甜’的滋味,回顾知青下乡到茶园的青春经历。”
快一年了,一直很好奇会得到评审怎样的评语,看后一阵惊喜。哇,荒田大哥居然说我“训练有素,近于完美”!谢谢鼓励,美滋滋的感觉。他也说稍嫌简单,可是大哥啊,散文规定只能三千字,我可是写了两千五啊。哈哈。
特此对汉新月刊以及赞助商表示衷心感谢。也对梦娜妹妹的建议表示衷心感谢。
(奖金已经在孙子满月的时候,就给他以后当学费了。)
常约瑟 (2018-08-06 19:46:57) |
恭喜才女春阳获奘。 |
天地一弘 (2018-08-07 08:57:01) |
祝贺。 |
春阳 (2018-08-24 14:12:30) |
谢谢大哥。 |
春阳 (2018-08-24 14:21:16) |
谢谢一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