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卡列宁有一次在自家门口与伏伦斯基“撞了个满怀”之后,他心里再也不能平静。妻子不顾体面,不遵守他向她提出的唯一条件——不在家里接待情夫。他只好执行他的警告:“提出离婚,把儿子夺过来。”他对安娜说,“因为您不尊重我顾全体面的要求,我就要求采取措施,来结束这种状况。”他写信不含糊地委托律师酌情办理他的案件,随信还附上伏伦斯基给安娜的三封信,都是他在抢来的安娜的文件夹里找出来的。
当安娜得了产娠热,卡列宁是多么希望她死呀!但是,当安娜在发高烧说胡话“你宽恕我,完全宽恕我吧”时,他突然体会到一种“新的、从来不曾有过的幸福”,他心中充满了宽恕仇人和爱仇人的喜悦感。他竟然跪在床前,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哭起来。后来他还拉住伏伦斯基的手说:
您要知道,我已经决定离婚,并且已经开始办手续了。……可是我一看到她,就宽恕她了。宽恕使我感到幸福,因而感到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就完全宽恕了。……这就是我的态度。您可以把我踩在污泥里,使我成为世人的笑柄,我也不会抛弃她,也不会对您说什么责难的话,我的责任是很明确的:我必须和她在一起,今后还要和她在一起。
客观地说,卡列宁犯了一个错误,就是他在准备和妻子见面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她会真心悔过,他会宽恕她,而且她会不死。但从卡列宁的主观上讲,他在妻子的病榻旁生平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这种心情是别人的痛苦唤起的。他一怜悯她,一痛悔他不该希望她死,尤其是他宽恕别人一感到快慰,他立刻就觉得,不仅自己的痛苦没有了,而且心里感到异常安宁。“他忽然觉得,原来是他的痛苦源泉的事情,现在却成了他精神愉快的源泉;在他指责、非难和憎恨别人时那些似乎无法解决的事情,在他宽恕别人和爱别人的时候就变得非常简单明了了。”
卡列宁在一封给安娜的还没有写完的信——他给奥布朗斯基看过——中这样写道:
我不责怪您,而且上帝可以给我作证,我在您生病的时候一看到您,就真心诚意地决定忘记我们之间的一切,从头过新的生活。我对我所做过的不后悔,今后也决不会后悔;不过我所希望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您的幸福,您的内心的幸福,可是现在我看出来,并没有达到这个目的。请您自己告诉我,怎样才能使您得到真正的幸福和内心的安宁。
卡列宁想“从头过新的生活”,从他的行为所表现出的努力来看,应该是有诚意的。可是安娜不愿意!这里让我联想到,托翁一再描述卡列宁的宽恕,确实有其进化心理学的根据和意义。宽恕,就像我们天性中的仇恨、复仇等一样,也是进化而来的一种心理机制。如果说仇恨、复仇等是人的天性中的“坏的”(或消极的、不良的)模块的话,那么宽恕就是天性中的一种“好的”(或积极的、优异的)模块。
正如托翁所描述的那样,宽恕作为一种自我防御机制,能使当事人感到快慰,减轻自己的痛苦,使心里得到安宁,特别是有助于控制当事人的愤怒情绪,防止冲动或攻击性行为的发生。宽恕作为一种人脑中好的模块,有助于约束、抑制人脑中的性嫉妒那样的坏模块,特别是对被背叛的男人来说,不至于发生暴打或杀死配偶、报复配偶的情人等极端行为。
读者一般会想当然地以为,要是卡列宁不那么“伪善自私”,同意与安娜离婚的话,那安娜也许就不会自杀了。实际上,我们的文学史教材也是这样看的。但托尔斯泰绝对不是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浅陋!他为卡列宁为什么不离婚提供了充分的、在今天看来仍然是合理的“理由”——特别是当我们从进化心理学观点来看的时候。
在卡列宁已经了解了离婚的详细办法之后,最后他觉得离婚实在是不可能的了。首先,他的自尊心和对宗教的虔诚不允许他随便控告别人通奸,更不允许他使他已经宽恕的心爱的妻子出丑和受辱。
第二,要是离婚,儿子怎么办?让他跟着母亲是不行的。因为离婚的母亲将会有一个“非法的”——仅仅从宗教的观点看——家庭,在这种家庭里,继子的处境及其教养必定是很差的。让他跟着自己吗?他知道,这是他对安娜的一种报复,而“他是不愿意这样的”。
从进化心理学观点看,这是卡列宁的一个极为充分的理由。继父是不会在真正“父爱”的意义上爱继子的,这是由“汉密尔顿规则”——或“内含适应性理论”——所决定的。简单地说,“内含适应性”是指个体自身的繁殖成功率,再加上个体行为对其遗传亲属的繁殖成功率的影响。关于后者即个体对亲属的影响,可以通过他们之间的“遗传相关度”来评定:与兄弟姐妹是0.50(因为他们有50%的遗传相关度),与祖父母和祖孙是0.25(遗传相关度为25%),与第一代堂表亲是0.125(遗传相关度为12.5%)。根据这一理论,父母对自己的子女表现出来的“偏爱”,实际上是对内含有他们自己的基因拷贝的“载体”的一种偏爱——父母与子女之间有50%的遗传相关度。而继父与继子之间则没有任何的遗传相关度,这就决定了继父不可能在父爱的意义上爱这个孩子,至少他不会对这个孩子表现出“利他行为”。
第三,最使卡列宁感到离婚不可能的原因是,如果他同意离婚,那他就是用这种办法毁灭安娜。就连陶丽也在莫斯科对他说过,他决定离婚,是他只考虑自己,没有考虑他这样做会把安娜彻底毁了。这话曾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他认为,如果同意离婚,给她自由,那就是断绝他的生活与他眷恋的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安娜与伏伦斯基所生的女儿——的最后联系;而对于安娜来说,就是断绝她“走正路”的最后动力,而使她毁灭。卡列宁在心里说,“等她和他结合了,过一两年,不是他把她抛弃,就是她另找新欢。在我来说,如果同意这种非法离婚,也会成为促使她毁灭的罪人。”
从留住配偶的意义上看,卡列宁是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根据进化心理学的研究,女性因婚外恋(作为短期择偶的主要形式)所付出的代价,比男性要大得多。特别是对于像安娜这样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来说,她所付出的失去经济资源、社会地位与名誉,失去孩子等的代价,比一般女子要多得多。更有意义的是,卡列宁看到了短期择偶的一个特质——不会持续很久:“等她和他结合了,过一两年,不是他把她抛弃,就是她另找新欢。”应该说,还看得蛮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