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人一生的历史长河中,跟你打过交道的人,或同学或朋友,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在岁月的画廊中渐渐变得晨雾似的朦胧。但有些人,这朦胧的晨雾经过记忆能量的穿透会显得相当的清晰。我的那几个女知青——许斌的事情会有机会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往下,我希望我的记忆能量更强大些,或把我的历史望远镜拉得更近些,将她们的形象和性格一一尽收我的眼前。
先说说我对她们的总体记忆。我们一起初中、高中同学,再加上在林场的同甘共苦达一年之久,兴许是长期的习以为常,抑或那时我的审美情趣尚未形成,我倒没觉得她们怎么样——漂亮还是不漂亮,可爱还是不可爱。可如今当我想写她们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她们一个个的,基本上都算得上是美女!竟然没有一个是丑的。写到这里我倒有点惶然了:是我现在的审美标准降低了?还是人的记忆本身就是不确定的、靠不住的?
还是按她们在林场住的房间位置依次说起吧,并用(动词)过去时来记述:
首先是高禾生。她住在呈南北走向的“—”形屋的第一间。我肯定她的年纪比我们都大些,应该是二十已经出头了,感觉上她就该是嫁了人似的。不过由于她给人以小家碧玉鹤立鸡群的感觉,我认为她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她是老大,老二是儿子(挺帅气的,后来作为第二批知青到场里,我跟他只打过几个月的交道),老三又是姑娘(但我觉得没有禾生长得漂亮)。家境不错,穿着打扮入时。标准的瓜子脸很白,桃花眼,高鼻梁,小嘴巴,面颊上时常有一小点淡淡的红晕。说话心直口快,像是没怎么长心眼。她与其他几个女生好像不怎么和群。我没怎么关注她。可能原因是,一来她太大,二来她个子高,至少高出我一个头还要带一截脖子呢。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学习成绩不好,一直是下游水平,还经常不及格。平时说话好像也没什么见地。也许在这点上我有些看不起她。我现在推测她可能嫁给了有钱但没品位的男人。
我那时认为最漂亮的是童为农。团团的圆脸。我用“团”这个词,是因为当她一头乌黑的短发在脸两侧自然下垂时,似乎将脸形衬托得更加圆润了,圆嘟嘟得有点像男孩子的脸。特别是当她笑的时候,你感觉那眼睛、鼻子和嘴巴就横向地会聚成一张婴儿似的面容。从自然长相看,也就是从五官布局的合理性上看,她似乎比不上高禾生,但我那时看上她——也就是格外关注她,在意她,可能是由于她家庭背景的折射而致。因为她出自医生世家。父亲是公社医院的主治大夫,母亲是护士长。我觉得她母亲特别厉害,时常带着敬仰的目光看着她,因为她不仅仅是护术高超的护士长,而且是把公社领导弄得团团转的社会活动家。大儿子童为工,高一时适逢“招飞”成为全县惟一的飞行员(一时他简直成为神话般的人物,活脱脱现在的“男神”);童为农系老二,三儿子童为兵。这样一来,“工农兵”在她家就齐全了。仅仅就取名这事儿,也表明她母亲是何等足智多谋了。也许是她良好的家庭教育背景,甚至有点与我家相像(当然比我家有钱),所以她的学习成绩比较好,说起话来有理有据的,再加之她有时那红红的笑脸中透逸着一丝青春的羞涩,大家闺秀般的可人儿,我自然就觉得她最漂亮了。但最漂亮,也令我觉得最高不可攀。我对她没抱啥子幻想,只当她是对我不屑一顾的高傲的天鹅。可我不得不承认,她又是我后来入梦最多的人儿。这就应验了柏拉图式爱情的一个要决:爱情不过是人脑中的无意识理想化!
杨晓燕,与高禾生和童为农相比,不过就是丑小鸭一个了。但公道地说,当你不作任何比较的时候,她仍算是个美女,小美女——年龄最小,个子最小,脸盘儿也小,五官儿也小而秀气地分布着。要说呢,整儿个一小巧玲珑的乖乖女!这就与我正好天仙般的相配。我总是小个子的嘛。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还真的对她动了心——仅仅是意念上的行动呀!还有两次哩。第一次在高一,第二次是在林场。高一下学期,不知学校或班主任是咋啦突发的神经,要求男女生混坐一张桌。过去咱从来就未曾这样过,可正当青春期躁动日益高涨的时候,却弄出那么个“馊”主意来,搞得我——假设还有她——尴尬难堪极了。开始那段甚觉别扭,彼此坚持不讲话,两个凳子隔得远远的;如若双方都觉得必须扰动一下对方,那也谁都不愿意先开金口。后来就渐渐自然些了。我发现她时不时用眼角友善地乜斜一下我,特别是当她作业不会做的时候。慢慢地我就开始期待她的这种乜斜了,并自作多情地以为,她很高兴和我坐一块儿呢。
那时我的手抚已进入活跃期。我在抚慰自己的时候,脑屏里她的意象格外清晰。那漫妙依依的意象会自动地变幻着,一忽儿是她圆圆的小脸,一忽儿是她的小杏仁眼睛,一忽儿又是她的小圆头鼻子。还有她那左鼻翼边上一个忽隐忽现的小结子(应该是她小时候一次小伤所致的瑕疵),在我看来那真是锦上添花;如若没有它,她的美就不成其为美了。
第二次动心,纯粹是因为性嫉妒!到林场后,我发现她渐渐地喜欢许斌了。这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许斌,不过就是个知青组长嘛,犯得上你跟他好吗?纵然他个子是比我高些,可他瘦得像个细豆角茎儿,脸上的颧骨突起得像两颗圆溜溜的珠子,瘦削的前额下一对凹陷的小眼睛,下面再突兀地耸起一只鹰钩鼻。而更要命的,是他那几乎没有后脑勺的平顶脑袋——这可能与他平时喜欢剃平头有关,但他的那个后脑袋,就像悬崖峭壁一样平,就像是他出生时被什么怪物劈了一刀似的。这样的脑袋是如何形成的,也许还是个科学之谜。是遗传的吗?可我没发现他父亲的脑袋是这样的;是后天所致吗?我那时就知道一种说法,婴儿时期如果过多地朝天睡着即仰卧,可能会造成孩子的颅骨变形。如果是这样,那他父母可就失职了。
我那时直觉上认为,许斌不聪明,就他那脑袋的长相也不可能比我强。你杨晓燕怎么能喜欢他呢!一旦我意识到她偏向于许斌了,我就有意地冷落她,不跟她讲话。当然,我的嫉妒并没有起啥子作用。幸好,后来我走了,另转知青点了。他俩的关系后来如何,只有老天知道。杨晓燕的父亲是公社林业局的头儿,她家就住在那镇街之“尾”的最末端上,我每次去林场,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端详一下她的家。那是一栋砖砌的精致小洋房,正面朝西,她家就在侧面的北端。它在我眼里,就像普鲁斯特笔下的马塞尔看希尔贝特家一样,总是充满了神秘的色彩,我渴望了解它的真相,执意窥探杨晓燕在里面的隐秘生活,因为我从来没有机会进去过。我现在推测,杨晓燕后来可能会最先从林场抽调上来,如果她没考上大学或中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