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祭奠----悼念我的奶奶(二)

心中的祭奠----悼念我的奶奶(二)

Henry Song

2010.8.18

从我开始记忆起,我的生活中,最亲的人,就是我的奶奶.那时城里很乱,父母没有时间照顾孩子,便把我和哥哥送到了江南农村的老家.奶奶已经带大了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当自己最小的儿子还少不更事时,接着又要带两个比小儿子差不了几岁的孙子.我的童年,就是在奶奶的陪伴下度过的.

在我的记忆中,我童年的老家,简直就是人间天堂.那蓝蓝的深不可测的天空,那绿绿的覆盖四野的禾苗,那一条条清澈如镜的小河里,总是倒映着一团团变幻无穷的白白的云.我就在这样的天堂里,嬉戏,玩乐,长大,浑然不知,其实外面的世界,正在翻滚着空前绝后的推翻一切,打破一切的革命狂潮.

爷爷奶奶的住宅,就是这蓝天白云之下,三面小河环绕中的一幢青砖瓦房.飞檐翘壁的中国传统建筑,以屋顶的横脊为身体向两边延伸着,屋顶的两端,各蹲着几只状如飞龙的雕饰,仿佛随时都可能腾空而去,冲向云端.

面对着这青砖瓦房,推开厚重的第一道木门进去,中间是一间几乎不做任何用途的大厅.大厅左边的厢房,是一个室内的猪圈.在这里,每天都会看到奶奶拎着一只沉重的木桶,一边用勺子从里面舀着给几只猪喂食的饲料,一边自言自语般地和那些猪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话.时而批评这只猪太没礼貌只知道自己拼命抢吃,时而慨叹另一只猪太过老实,总是被挤到一边吃不到东西,奶奶不得不把其它的几只赶开,特意为它舀上一勺.

右面的厢房,就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叔叔的睡房.哥哥与小叔做伴住在这里,记得屋子里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小叔似乎喜欢摆弄这些东西.

穿过大厅,便是一个天井,左手边支着一个养鸡的笼子,不过好象那笼子并不是一直关着的,因为我记得,有一只母鸡,总是喜欢跑到房间里,于厨房的灶窝下蛋.鸡笼边上,是一道边门,推开便是一个石阶,一直向下延伸到环绕着房子的小河.奶奶就是在这河边,洗全家人的衣服,也从这里打水,挑进厨房,倒入一只硕大的水缸.然后于水缸里撒一些明矾,帮助水中的杂质沉淀.我们喝的就是这样的河水,混着一丝土味,带着一点清甜.

穿过天井,进入正厅,对门摆着一张四周雕花的八仙大桌,围着桌子是几张做工精巧,上面雕着各式图案的椅子,靠墙放着几张长条的木凳,以供家里来人椅子不够时使用.每天一家人,就是在这里用餐.也是在这里,队上的干部们时常聚在一起开会,商讨一年的耕作计划或队里每家每户应该分配的工分.那时候农村组成人民公社,爷爷曾经是公社一个生产队的队长.作为方圆十几里内为数不多且深受人们尊敬信赖的读书人,爷爷也掌管着大队的账簿.

再往里正面靠墙处,设着一个香案,案上摆着几根蜡烛,过年过节的时候,或是一些特定的日子,案上会点起香来.香案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黑白的画像,画像中是一个面目清瘦的长者,两眼炯炯有神,似乎在默默关注着屋里屋外发生的一切.我知道那是我们的祖宗,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对着他跪拜,祈求他保佑全家人平安.当然,香案旁边的墙上,还挂着一张彩色的画像,画像中丰润圆满的面孔与前面的肖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是当年全国每家每户的墙上都必不可少的摆设,他是人间之神.我记得爷爷奶奶晚上下地回来,会举着一个小红本子,很虔诚地站在那画像前面鞠躬,唱歌,然后喊几声毛主席万岁.

大厅最里面左角墙上,挂着一只古香古色的铜制的挂钟.那钟声铿镪有力,雄浑圆润.每当日到正午它噹噹地敲响时,我便会停止玩耍,心里默默地数着钟声的次数,当我数到十二下时,我就知道,奶奶很快就会回来了.那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奶奶要回来做饭.我就会到门口去等,等到看见奶奶弯着腰,抗着锄头,出现在门口的那条小路上,我就会高兴地叫着奶奶,跑出去,奶奶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放下锄头,蹲下身来将我抱起.这时的奶奶,已经没了一秒钟前步履中的疲倦,目光里全是满满的慈爱.我楼着奶奶的脖子,感到无比的满足.

正厅的左手边,就是爷爷奶奶的卧房,里面放的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些作为奶奶嫁妆的大床与家具.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靠墙的一只红漆方桌,上面放着爷爷的几瓶红酒.我曾经趁家里没有别人时,偷偷地爬到桌上,将一瓶已经启封过的酒拧开盖子,喝上小小的一口,然后到厨房的水缸里舀上一点水兑进去.这个秘密几十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至少我认为没人知道,因为从来不曾有人提起.我不知道爷爷喝酒时,有没有怀疑到那酒质的纯度,但假如他有所怀疑的话,也肯定不会想到是我.对我的调皮玩劣,爷爷心知肚明,也曾经打过我的屁股,并时常告诫奶奶不要对我太过放纵,尽管这种告诫在奶奶那里基本上不会产生任何效果.但他应该不会想到,还不到五岁的我,会爬上那只大桌偷他的酒喝.可惜我并没能如此就锻炼出爷爷的酒量.据说爷爷年轻时,一个人可以一顿饭喝两斤65度的白酒.而我,至今喝上一口啤酒都会脸红.

正厅右边的厢房,被隔做两半.前面的一半,是厨房,奶奶每天会在这里忙碌;后面的一半,是我最小的姑姑的闺房,姑姑带我睡在这里.从正厅走进厨房,正对着门,是一个半圆形的灶台,上面放着两只大大的铁锅,除去到田里耕作,奶奶天天就是围着着这灶台摆弄那两只铁锅,为全家人做出香喷喷的饭菜.有时奶奶会拉我来帮忙,让我坐到灶台后面,教我将一只被称为吹火仗的中间打通的竹桶,插进灶堂里冒着烟的稻草之中,用嘴对着大力去吹,然后就会听到轰地一声,那火猛地窜了起来,熊熊的火光,把灶台前面忙碌着的奶奶, 映得满脸通红.灶台前面的窗口下,摆着前面提到的那只大水缸,而从这个窗口,曾经有邻居家的猫跑进来,叼走了奶奶正在做的鱼.

穿过正厅,打开后门,便是一个不大的竹园,竹园后面便是那条环绕老家屋子的小河.春天细雨迷朦的季节,我会趴在门边,静静地不做声响,听竹子拔节时,发出辟啪的清脆的声音,看到早晨还只有一个指头长短的竹笋,午后便已经长到和我身体一般高矮,会让我惊讶得激动莫名.夏天的黄昏,最让我着迷的,就是躲在竹林里,听各种我不知道名字的鸟儿,此起彼伏地对唱.东边一声,西面一句,时而短促,象是在辩论,时而悠扬,仿佛在抒情.我会长时间细心地听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努力去猜,他们到底互相在说些什么,讲得那么热烈,唱得那么生动.

爷爷奶奶的房子,出门正前方是一条不到二十米长的小路,将你引到一座几根木桩搭起的小桥.我们毗邻而居的几户人家,每天就是从这个桥上,早晨走向稻田,晚上收工回家.过了这座小桥,便是被称为"野场"的一片空地.这片空地,平时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可一旦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便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人们将刚收割下来的稻穗,平平地在野场上铺展开来,将稻谷晒干.然后,农人们分成几组,人人手持一根长长的竹杆,顶端系着一块活动的竹板,你一下我一下,很整齐地挥起板子,重重地甩下,拍打着地上的稻谷,空中顿时回荡起极有节奏感的啪啪之声,在秋天晴朗的空气中,传到很远很远.老家人称这道工作为"打场",目的是把稻壳与稻粒打开.这样拍了一定的时间之后,再用簸簯铲起,上下晃动,让风将稻壳吹去,便留下了白晃晃的大米.一天下来,这些大米已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就可以入仓了.

一年四季里,收割的季节是最忙的.爷爷奶奶会比平常更早起晚归,甚至奶奶连中午回来做饭的时间都没有了.这样的时候,奶奶早晨会在出门下地之前,做上一大铁锅的粥,熬上一锅的红薯,带着一些去上工.锅里留下的,就是我,哥哥,小叔与小姑一天的口粮.

而一旦收割结束,粮食入仓之后,便是一年最轻松最畅意的时候了.晚饭过后,各家各户的人们,或拎着板凳或搬着躺椅,汇聚到这个野场来.大人们手里摇着扇子,说说笑笑,享受着一年难得的清闲.而我和同龄的孩子们,则满场地追逐游戏,或者举着竹条编制的扫把扑打蜻蜓,或者等太阳西下之后,去捕捉空中点点飞舞的荧火虫.这时候,奶奶会帮我将捉到的荧火虫放进一只玻璃瓶里,然后用线撮出一根绳子绑住瓶口,用一跟竹杆挑着,当做晚上大家散伙后回家时照路的灯.

但这样清闲的时间,并不多.在我的记忆中,奶奶象一只上了发条,日夜转动不停的机器,永远都在工作.每天早晨,天还没亮,奶奶已经和爷爷一起下地去了.等天朦朦亮时,奶奶回来做早餐,然后将小姑,小叔,哥哥和我叫醒.等大家都吃完饭,她洗好了碗,便又抗着锄头到田里做活.日到正午,太阳当头时,奶奶又回来准备午饭,等大家吃了饭后,便又回到田里去工作,直到天色已暗,各家各户的人们都抗着农具,踩着疲惫的步伐纷纷从田里收工回来,奶奶才和爷爷一同回到家里.但这并不是一天工作的结束,而是家里工作的开始.还没来得及稍微休息一下,奶奶便要忙着为一家人准备晚餐,等大家都吃过饭,奶奶把锅碗瓢勺洗刷干净了,便又开始忙着切罗卜叶子与野菜混合而成的饲料,然后拿到大锅里去煮,煮熟放凉一些之后,倒进一只大木桶,提着到前屋给猪喂食.在我的脑海里,总是有奶奶这样的身影:昏暗的油灯下,奶奶的右手提着一只沉重的大木桶,左手拿着一只木制的大勺,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动着.木桶实在太重了,以至奶奶的背被压得弯成了一个弓形.奶奶这样缓缓地跨过里面屋子的门坎,走进天井,然后吃力地跨过外间屋子的门坎,进到前厅,再一步一步艰难地拐进养猪的厢房.这时候,里面就传来一阵骚动,那些猪闻到食物后冲上来撞击着猪圈的栏杆,然后就听到奶奶与它们自言自语般的对话.而当夜深人静,大家都纷纷倒下入睡时,奶奶还会就着微弱的油灯,缝补着大家的衣服.奶奶的腰,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直起来过.生活的重负,把她的背压驼了,腰弯得越来越低.

奶奶就是这样,家里屋外地操劳.在外面,与爷爷一样天天早出晚归,在田里辛苦劳作;在家里,带大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两个孙子,却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仿佛她来的这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付出,为了伺候自己的丈夫,儿女与孙子,让他们过得更好.至于她本人,则根本无关紧要.便是在她死后,那块与爷爷共同的墓碑上,除了她的姓氏,甚至根本就没有她的名字.奶奶是一把火,一生的燃烧,只是为了给别人提供温暖与光亮,最后火烧完了,剩下一把灰烬,随风吹散,没有留下印痕.

(待续)






朵朵妈 (2012-04-27 04:48:25)

朴实的老人家!

你这厢房,正房的描述,很具体,怎m记得这么清楚啊!

宣宣 (2012-04-28 07:19:33)

爱太深,深深深!

幸福剧团 (2012-05-02 11:03:19)

很典型的中国妇女,奶奶啊 yes

henrysong (2012-05-02 16:54:02)

小时候的记忆都很清晰的,没有杂质。

henrysong (2012-05-02 16:54:58)

是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生都是为了别人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