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串联(3)

江西東部

从衢州出发后的第三天进入江西,到达上饶时已是夜晚。著名的上饶集中营就在此地。19411月皖南事变后,国民党把4000多名新四军官兵囚禁在上饶集中营。19426月因日本侵略军逼近上饶,集中营撤离上饶,向福建转移,期间发生了茅家岭暴动和赤石暴动。

我们在上饶多待一天,那天是1226日,是伟大领袖的生日。我们参观了位于茅家岭的革命烈士纪念馆,还到上饶集中营烈士陵园去种树,在红色的土地上挖坑,种下松树。记得我还去厨房帮忙烧火,把刚砍下的松枝塞进炉膛,那青翠的松针一下就燃起火来,烧得很旺。以前我在浦东乡下表姐家曾帮忙烧火,往炉膛里塞的是干燥的稻草,没想到新鲜松树居然如此容易燃烧。

离开上饶继续步行,另一队中学生长征队与我们结伴同行,他们来自浙江山区,山里的孩子,名字中大都带“溪”字,现在只记得其中一位叫“陈葛溪”,浙江小同学们和我们相处很好。听他们讲起山里的生活,说最喜欢到山里打柴等等,我们上海人感到非常新奇。

上饶之后的下一个住宿地方是横峰镇,这是当年方志敏打游击战的地方。那天晚上到达横峰镇时,街上人头济济地在看大字报,那上面指責老紅軍给红卫兵囘憶當年打游擊时,只講怎么找吃的来填饱肚子,丝毫不谈革命的意义,立场不坚定!等等。我们太累,无暇详看大字报,匆匆而过,到接待站后就休息了。多年后才知道,上饶和横峰北面就是三清山,如今成了著名的旅遊勝地。

第二天从横峰出发,继续向西,沿路的风景优美,中午在弋阳时,看见河边渔民用鱼鹰抓鱼,很有趣。晚上在贵溪住宿。再步行一天,就到了鹰潭。我们按接待站提供的地图,每天向下一个目的地行进,走得大都是小路,穿过一个个小镇小村庄,大多数的房屋破旧,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大标语,除了“打倒刘少奇”的大标语外,还有打倒一系列当地的各级领导,而且任何古迹都属“四旧”,均都被涂抹破坏,甚至摧毁。文革浪潮已经深入到中国每个角落,就连那些偏僻的小村庄也不能幸免。当今的中国,处处有文化古迹成为旅游胜地,招揽游客。以我当年步行串联的经验,文革前的任何中国名胜古迹都没能够逃过文革的洗劫,它们都经过文革后的整修甚至重建。

从贵溪出发来到鹰潭,这是一个很发达的城市,是江西省的交通重镇,沪赣铁路与鹰厦铁路的在此地交汇,鹰厦铁路从这里出发直通厦门。我们在鹰潭停留一天,记得市里有一个鹰潭公园,内有一深潭,大概鹰潭因此得名。

离开鹰潭,向余江出发,伟大领袖的两首七律诗歌“送瘟神”,就是在读了余江县消灭血吸虫病的报道后“浮想联翩”“夜不能寐”而创作的。我们当然要去朝拜一番。在前往余江的乡村道路上,曾遇到一人问我们,是否是来此游玩的?原来龙虎山风景区就在附近。可惜我们没去那里,而是匆匆赶往余江。不过,那地区的地貌奇特,有大块的红色岩石。而且那种红色岩石很容易切割成砖块,在乡村行走时常见大岩石上留下的方方整整的大坑,是开采砖石后留下的,砖块的尺寸一般为截面7寸见方长一尺半。当地的房屋,大到鹰潭市里的高楼大厦,小到村庄里的猪圈,都用这种红色的大砖块建成,是这个地区的独特建筑风格。

这段时期,同行的小惠病了。她一直走得慢,近日来身上和脸都浮肿起来。到了余江我们去当地的诊所看病,我问医生,她的浮肿是否因营养不良引起的?医生瞪了我一眼:“接待站里吃的都是白米饭,怎么会营养不良?”是啊,我们每天在接待站吃的都是水煮萝卜白米饭,感到很艰苦,但是在当地人看来,那已经是很幸福了。小惠的尿液化验报告显示,她患了急性肾炎,不能再继续步行串联了。大家决定,由我陪同小惠乘火车前往南昌就医,其餘人繼續步行,三日後在南昌會合。我们到火车站,虽然那时已不允许学生免费乘车,但是有医生证明,需要去南昌就医,还是让我们俩乘上火车,到南昌后,小惠立即住进江西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小惠的父亲是军医院里的医生,得知女儿生病,写信来安慰,说生了此病是件好事,希望她能安心养病。

三天后,我们长征队成员都到达南昌,他们在余江到南昌的路上,加快速度,有时日行40公里,到达南昌。大家会合后,一起入住江西宾馆。

南昌九日

江西宾馆是个豪华的宾馆,离小惠住的医院不远,我们没有经过接待站的介绍,直接到宾馆要求入住,那接待人员开始不肯,但是经不起上海小李的软磨硬缠,最终答应给我们安排住宿,江西宾馆里面住满了串联的学生。与我们女生同住一房的是两位上海女大学生,把房间弄得很干净温馨。然而,宾馆的总体环境很脏,走廊边都堆着垃圾。一天,我到楼下的公共厕所,推门进去,赫然见到马桶圈上堆着一大坨粪便,赶快退出。北方人只习惯蹲便,江西宾馆没有蹲便器,所以公共厕所里面肮脏不堪。不过,江西宾馆提供的步行串联服务很周到,分发军帽,草鞋,徽章等,甚至还有贷款服务。我们各人领到一顶军帽和一双步行的布草鞋,布草鞋是用涂了橡胶的针织棉布条编织成的。我从上海出发时带钱已化去不少,在路上写信给妈妈,请她寄钱到南昌邮电总局,到了南昌,妈妈寄来的钱已经在邮电局等我了。

南昌是个革命城市,192181日南昌起义,诞生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南昌的许多地方都以“八一”命名:八一大道,八一广场,等等,有许多革命纪念处可去朝拜,我们参观了江西革命烈士纪念堂。在那里看到刘和珍的遗像,刘和珍是江西南昌人,1926318日在领导北京女师大的学潮中牺牲,我们的中学语文教科书中有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一文。

在革命烈士纪念堂前有南昌东方红照相馆提供照相服务。不记得那时是如何安排拍照的,应该是付了钱,留下了地址,他们照相后寄到我家。这是我们在步行串联中唯一的一次照相机会,从而留下了两张珍贵的照片。一张是我们11人的长征队的合影,浙江小同学们蹲在前排,手里捧着那面“向着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的小旗。另一张是我和小梅的合影。照片里,我们头戴绿军帽,胸佩红像章,手捧毛语录,打满补丁的长裤,露出脚趾的鞋子,虔诚地傻笑着。

 

我们11人的长征队在江西革命烈士纪念堂前的集体照。后排左起:上海小李,山东老李,我,小梅,小惠,小玲。

 

     我和小梅在革命烈士纪念堂前合影。

          在南昌,小梅遇到了同班的东方红长征队的男生,他们正在南昌工廠裏學工,后来得知,他们学工一个月后回上海了。那时,大批学生拥到了井岡山地區,那里瘟疫开始流行,已有几个串联學生不治身亡。各接待站都勸阻步行串联隊,不要前往井岡山。

 

 

每到大城市后,各个步行串联队都会重组,这似乎成了一个规律。我们离开南昌时,11人组成的长征队解散了,浙江小同学们回浙江,老李回山东,小惠回上海养病,小玲决定与上海小李一起前往武汉。我和小梅继续前往井岗山。

南下江西:

19671月中旬,我和小梅离开南昌,继续步行串联,前往井冈山。走出南昌市区不远,遇到等候在路边的解放军战士,他们客气地劝说我们不要前往井岡山,那里正在流行传染病。我们谢过解放军的好意,继续向南行进。现在回想起来,很难理解那时的执着,也许是那时的人命贱,不怕瘟疫,如今日子好过了,大家都在养身保命。

我们两人沿公路向南步行,目标是吉安。这条公路是江西南北方向的主干道,公路上交通繁忙,一辆辆大卡车从我们身上飞驶而过,两个人在公路边默默地走着,脚上穿着接待站发的布草鞋,同行的长征队看到我们,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

那段路程最令人难忍的不是劳累,而是思想的饥渴,无话可聊,无文字可读,无歌曲可唱,每天都是单调地向前行走,至今还记得脑子里那种单调空洞的感觉,那不是孤独无援或悲凉的感觉,当时可以选择回家,没人逼我们,但是我们就是想到井岗山去,即使脑子里空荡荡的,还是每天木然地沿着公路向前走着。

现在怎么都想不起那段路程的沿途景色和住宿城镇。南昌到吉安,距离222公里,按每天步行30公里的能力计算,估计花了8天多才走到吉安。记得一天傍晚走近小镇,实在太累了,就在镇外的路灯下歇息,先坐在地上,后来干脆躺下,呆望着头顶上的路灯和夜色朦胧的天空,歇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勉强站起来,走进镇里,找到接待站住下。第二天就在这个小镇上休息一天。当我们再次走到那晚休息的路灯处,原来此处离接待站连500米都不到!人在极度疲劳时,哪怕只有几米路都挪动不了。

留在记忆里的还有一次我们俩乘船过河的情景,渡船是一条大木船,时近黄昏,在昏暗的船舱里,我们和十几位老乡面对面地挤坐着,他们对我们很好奇,回答说是从上海来,要到井岗山去,老乡们露出善意的微笑。

 

到了吉安后,离开江西南北主干道,向西南行进,目标是井岗山的茨坪。吉安离茨坪120公里左右,需要走三天。途中,看到公路旁的山坡上有一坟墓,几位串联学生围着墓碑观看,我们也走上前去,原来是串联到井岗山的病故学生的墓地,可惜了,年轻的生命从此长眠在井岗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