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安娜在外遇的热恋期都免不了一种“两重性”的心理状态——既“知道”,又“不愿意知道”;既“希望”,又“害怕”;既“我反正就这样了”,又“无法设想这会有什么样的结局”,那么到了她与伏伦斯基的爱情进入冷淡期,她的心理冲突就更加历害和更加复杂了。
对于处于冷淡期的安娜来说,她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进化心理学所说的“留住配偶”,亦即通常我们说的维系爱情。留住配偶的方法多种多样,其中一个有效的方法,就是通过性嫉妒。
外遇中的安娜,明显不同于早先她作为小说主人公开始“出场”的时候——为她哥哥奥布朗斯基解围、劝说陶丽宽恕奥布朗斯基的外遇。那时,安娜展示了她那惊人的劝说艺术:既不说虚情假意的同情话,又一下子就猜到最能打动陶丽的是什么。“我既不想替他说话,又不想安慰你;那是没有用的。不过,好嫂子呀,我真替你难过,打从心底替你难过!”“最使我感动的就是,有两件事使他很痛心:一件是他没脸见孩子们,另外一件就是他爱你……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有一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只有你知道,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爱支持你饶恕他。如果还有的话,就饶恕他吧!”不到一天的工夫,安娜的劝说就成功了。
可是,安娜现在的心态就大为不同了。她开始特别关注伏伦斯基的行踪。小说中有一个场景,那是伏伦斯基第一次冒险到卡列宁家里与安娜相会(碰巧的是,在门口几乎和卡列宁撞了个满怀):
她把两手搭在他的肩上,用深情、狂喜,同时又是探询的目光对着他看了很久。她细细审视他的脸,以补偿她没有看到他的那段时间。她就像每次和他相会时那样,要把想象中的他(那是无比英俊的,在现实中不可能有的),和实际上的他,二者融为一体。
这里,作者用“探询的目光”、“细细审视”、“补偿”、“想象中的他”等词,恰到好处地刻画了安娜的某种性嫉妒心态。在过后的谈话中,安娜忍不住说起伏伦斯基“以前认识的那个泰莉莎”:“你们男人多下流呀!你们怎么就不明白,一个女人是不会忘记这种事儿的,尤其是一个无法知道你的生活的女人。你现在的事我知道什么呢?过去的事我知道什么呢?”安娜还自我辩解说:“我并不胡乱猜疑;你在这儿,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相信你的;可是当你一个人在什么地方过那种我不了解的日子时……”
托尔斯泰在这里揭示了婚外恋中的性嫉妒的一个典型特征:不像婚姻中的性嫉妒——夫妻基本上朝夕相处,原则上了解彼此的行踪,外遇中的性嫉妒,则由于无法把握对方的行为轨迹,正如安娜所说的那样,“无法知道你的生活”、“你一个人在什么地方过那种我不了解的日子”,因而更容易激活人们头脑中进化而来的潜意识的性嫉妒,也就更有可能加剧两性之间的心理冲突。
近来安娜的嫉妒心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这使伏伦斯基感到害怕;而且,不论他怎样想方设法掩饰,这也使他对她渐渐“冷淡”了,虽然他知道,她嫉妒正是因为爱他。他俩之间的冷淡,自从欧洲旅行结束回到彼得堡后,就更加明显了。他们住在一家上等旅馆里,伏伦斯基单独住在楼下,安娜带着小女儿、奶妈和侍女住在楼上有四个房间的大套间里。
安娜回俄国的目的之一就是看望儿子。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儿子,可是她回到彼得堡已经两天了,却没有见到儿子。她的痛苦只有独自承担,她不能也不愿意让伏伦斯基分担。她知道,在他来说,她看不看儿子是最微不足道的事,虽然“她的不幸主要就是他造成的”。她知道,他永远也无法理解她的痛苦有多么深。好不容易偷偷地在自己原来的家里见到了儿子一面,她回到旅馆自己的冷冷清清的房间里,“很久都不明白为什么她在这里”。她心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要是不爱我了,那怎么办?她一一回想最近几天的一些事情,就觉得处处能看到迹象,足以证实这可怕的念头:他昨天不在家里吃饭,他坚持在彼得堡分房居住。……
即使是他们搬到乡下去住的相对冷清和宁静期间,安娜也对来访的陶丽说,“我有时觉得很难过,我在这里像一个多余的人。”陶丽也通过伏伦斯基在花园里驴唇不对马嘴地谈起他的社会活动的情形,她明白在社会活动这个问题上,安娜和伏伦斯基暗地里有争吵。安娜还对陶丽这样说:“我不是他的妻子;他高兴爱我多久,就爱我多久。怎么办,我靠什么来维系他的爱情呢?”当陶丽说起干吗不考虑离婚时,安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考虑?没有哪一天、哪一个钟头我不考虑,没有哪一天、哪一个钟头我不因为自己考虑责骂自己。我每每考虑起这事儿,不服吗啡就不能睡觉。”
在乡下居住的那一个夏天和一部分秋天,安娜为维系爱情付出了最大的努力。托尔斯泰这样写道:
但她最关心的还是她自己——她在伏伦斯基心目中有多大分量,她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代替他所抛弃的一切。她不仅要使他喜欢,而且要好好服侍他,这已成为她唯一的人生目的。
在安娜外遇的冷淡期,她就已经开始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伏伦斯基。这样就使他们的关系不可避免地进入白热化的冲突期。这一时期大约开始于他们在乡下居住的那个深秋(十一月底他们离开庄园一起上莫斯科了)。
安娜认定伏伦斯基“开始冷了”;她在心里承认,他已经觉得她是累赘了。她反复琢磨伏伦斯基那种表示有权自由行动的目光,便意识到“自己的低下”:“他有权利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不但可以走,而且可以把我丢下。他什么权利都有,我什么权利也没有。”安娜尽管无可奈何,但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能用爱情和美貌把他“拖住”。到如今,安娜想到还有一个办法:不是“拖住”他——她所以拖住他,只是因为她要他的爱情,别的什么也不要,而是要让他无法抛弃她。这个办法就是离婚和结婚。安娜为了维系爱情,这算是最后一招了。十一月底,安娜和伏伦斯基回到莫斯科,像“正式夫妻”一样住了下来,每天都在等待卡列宁回信,好接着办离婚手续。
也许是为了有意识地激起伏伦斯基的性嫉妒,最近一个时期,安娜故意对年轻男子进行挑逗。还在乡下庄园期间,她就挑逗过维斯洛夫斯基。还对陶丽说:“你也看到,我还有人垂青呢。维斯洛夫斯基……”到了莫斯科,她又在第一次和列文见面时,整个晚上都在施展浑身魅力挑逗——尽管是无意识的——列文对她的迷恋。她甚至也知道,她已经使一个“正派的已婚男子”迷恋到一个晚上能够迷恋的最高程度。但是,如下一个念头总是在安娜的脑海中反复纠缠:“既然我对别人,对这个有妻子、情有所钟的人,都这样有魅力的话,那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冷呢!”
为了形象地刻画安娜与伏伦斯基的情感冲突,托尔斯泰使用了他们“心中的恶魔”这样一个隐喻:
她感觉到,除了使他们结合的爱情,在他们之间还出现了使他们作对的恶魔,她无法驱除他心中的恶魔,更无法驱除自己心中的恶魔。
爱到尽头出恶魔!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恶魔”呢?托尔斯泰打了一个哑谜,要让后人去解析。
确实,爱情,使他俩“结合”;而那恶魔,显然就是一种使他们“分离”的力量!根据进化心理学的“人的天性的普遍性”观念,爱情是人的一种天性,恶魔,也是人的天性中的东西。或者说,爱情的天性中就伴随着恶魔的天性!正是这种恶魔的存在,爱情的褪色或最终消失,就都是必然的。
当然,我们还需要对这一“恶魔”作具体的、特别是心理层面上的分析。对安娜来说,其中一个重要的恶魔,就是她的心理出现了“异常”(abnormal,或称为“变态”)或“失调”(maladjusted)。笼统地说,就是安娜出现了心理障碍或人格障碍。我认为,安娜的心理障碍或人格障碍,是致使她最终自杀的直接原因。
根据我对《安娜卡列尼娜》文本的解读,我认为安娜的心理异常主要是偏执。按美国精神病学协会《诊断与统计手册第四版》(DSM-IV,1994)中的分类,偏执的问题被归为“轴II:人格障碍”,称为“偏执型人格障碍”。这种障碍主要表现为对他人的不信任和猜疑。
安娜对伏伦斯基的不信任和猜疑在自杀前达到了顶峰。托尔斯泰对此作了详尽的、全方位的描述。首先,安娜单方面地断定伏伦斯基对她冷了——从“开始冷了”、“更冷了”,到“完全冷了”。她从他说话的语调,从他那越来越冷的目光中看得出来:他没有原谅她每次争吵的胜利,她多次反抗过的那种强硬劲儿,又在他身上出现了。他对她比先前“更冷了”,似乎在后悔向她屈服;而当他们第一次闹别扭闹了一整天时,安娜更是断定:这已经不是闹别扭,这是明显地表示已经“完全冷了”。
安娜不仅认为伏伦斯基冷了,而且还猜疑他有“敌对的态度”。她总是看出了伏伦斯基脸上那冷冷的要吵嘴的表情。当他要求“温存的表示”时,安娜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愤恨劲儿不让自己服从自己的感情,好像争吵的规则不允许她屈服似的:“你真不知道这在我是什么滋味儿!就像现在这样,在我觉得你用敌对态度,就是用敌对态度对待我的时候,你真不知道这在我意味着什么!你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多么灰心绝望,多么担心,担心我自己!”
更糟糕的是,安娜对伏伦斯基的抱怨进一步演变为俩人“相互的怨气”:
他们相互的怨气没有任何外部原因,一切想消除隔阂的尝试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增加了怨气。这是一种内在的怨气,在她来说,其来由是他的爱情的淡薄,在他来说,是他后悔自己为了她而陷入难堪的境地,她不想方设法改善处境,反而使他的处境越来越难。他们都不说出自己怨恨的原因,但他们都认为错在对方,并且一有借口就想方设法证明对方错了。
托尔斯泰这段话对导致两性冲突的心理根源作了充分的揭示,具有重要的心理学价值。在导致两性冲突的心理根源中,有一种根源属于“错误记忆”中的偏颇。所谓“偏颇”是指,人们在回忆过去时,其思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当前的信念和现在的感受的影响。主要有三种偏颇:(1)一致性偏颇:把“过去的”感觉和信念说成是类似于“现在的”样子;(2)唯我型偏颇:通常按自我强加的方式回忆过去;(3)陈规型偏颇:如刻板印象、地域偏见、种族歧视等。
安娜犯了典型的“一致性”和“唯我性”偏颇的记忆错误。一致性偏颇经常会歪曲情人双方对过去感情的追忆,因为现在的情人关系的状况会影响他们对于过去的回忆,而唯我型偏颇又以“自我”为中心的方式看待过去的一切,因而在安娜当下的心境看来,一切都是伏伦斯基的错,并且寻找借口证明他的错。
现在,安娜又为她对伏伦斯基的不信任和猜疑提供了另一个借口:“他爱上了别的女人”。
她认为,伏伦斯基整个的人,包括他所有的习惯、心思、愿望,以及他所有的气质和身体特征,可以归结为一点,就是“爱女人”。依安娜的判断,他必然是把一部分爱情转移到另外一些女人或者另外一个女人身上,所以她嫉恨。她还没有嫉恨的对象,就寻找嫉恨的对象。她常常凭一点点儿形迹,嫉恨了这个女人,又嫉恨那个女人。有时,她嫉恨那些下流女人,因为他在过独身生活时和她们有过旧情(事实上,并非如此),现在很容易再勾搭上;有时她嫉恨那些上流社会的女人,因为他也可能遇到她们;有时她嫉恨她凭空想象出来的一位姑娘,认为他想抛掉她去和那姑娘结婚。这最后一种嫉恨最使她痛苦,尤其因为他在有一次谈心时无意中对她说,他的母亲真不了解他,竟然劝他和索罗金娜公爵小姐结婚。
就这样,安娜的行为方式符合偏执型人格障碍的典型特征:因为猜疑伏伦斯基,不信任他,于是就恨他,寻找种种理由发泄她的怨恨。她把她的处境的种种痛苦——她在莫斯科痛苦等待,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卡列宁迟迟不给答复,她孤独寂寞——都归罪于他,把这一切都算到他的账上。就连他们之间难得有的片刻温存,也不能使她得到安慰,因为现在她看出他的温存中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意味。这是以前没有的,是使她很恼火的。
温连军 (2017-12-24 11:38:48) |
名著总是让人揣摩、品味、、、、、、 圣诞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