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涩欲望的躁动与尝试(九)[《熊哲宏文学自传》连载24]

 

 

 

 

也许像弗洛伊德所说的那样,本能、欲望的东西都可以通过转移、升华来得到象征性的满足。我可能也在本能地运用某些进化而来的先天心理机制,让自己青春期的身体变化所带来的张力得到一定的缓解。这种缓解张力的有效方式就是艺术。我从初二就开始接触二胡,高一学拉京胡。这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事件,它影响到我后来的生命质量和意义,对于塑造我的艺术家气质——虽然我没能从事艺术家的工作——起了相当积极的作用。

 

最初是听到隔壁——只隔一间教室——年轻的刘老师拉的二胡声,就被吸引住了。他约二十出头,一个帅气、健硕而又本分甚至有点憨厚过于的小伙子,刚从县师范毕业分来。我虽折服于他能拉二胡,但一开始我就觉得——颇为奇怪的——他带有鲜明的农民般的体型或体质,因为他那双黝黑的手在拉二胡的时候显得有些粗糙、甚至有些笨拙。比如,当他左手的虎口夹住琴杆的时候,那突兀的大拇指在那里一伸一缩地夸张得令人感到不舒服;他那过于肥厚的手指肚按在弦上,你就觉得那二胡弦难以承受它的重量;他右手在拉弓子的时候就像是机械的连杆在平板地左右移动。当然,我此刻怀疑,我那时的这种感觉可能是一种事后效应——因为后来我见着了更好的二胡老师,但它也许表明我或多或少有一些演奏家的天赋——肢体的动作协调是演奏的最起码的先天条件。

 

刘老师教了我一些最基本的初始技巧,我学会了G调“5 2弦”的指法。可我不能总是用他的那把二胡呀,特别是我想拉时,找不着他的人,原来他正热衷于老太太们给他介绍对象,马不停蹄地频频约会呢。还真有他的,不久他就谈上了一个,就住在汽车站西边的那条新街上,家境还蛮富裕呢,女孩也长得挺漂亮的,我觉得配得上他。我上学时正好要经过那女孩的家。确有好几次,我正好碰上他在那里得意地、津津有味地吃人家的好东西呢。我对他很有点不满了,不知是因为他教我二胡的机会少了,还是对他谈对象有些嫉妒了。我得想办法搞一把二胡。于是我就在爸爸隔壁的储藏室乱翻一气。真是天随人愿!我居然在杂货堆里找到了一把散了架的二胡:琴杆顶端的弯脖子处断了“脑袋”(我推测这“原配”应该是个雕刻的龙头那样的形状);缺了一根弦轴。这是最致命的,因为没有它二胡弦就没法固定,而且你又没法弄一根替代的,因为会滑弦的。后来总算在一个角落的纸堆里找着了,为此我几乎在地板上跪着向苍天叩了几个响头!还有呢,琴筒的蛇皮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眼儿,想必是被什么虫儿给淘气地嚼吞了。当你拉琴弦时,它发出的沉闷的沙沙声就像马蜂嗡嗡地直刺你的耳膜。再就是,那个很有些变形的弓子上,只有少得可怜的像一缕细丝的马尾。但对于刚刚痴迷于一个崭新的音乐世界的我来说,这些都不成问题。都在刘老师的帮助下一一地给克服了。我就在这把新装配起来的旧二胡上,开始了我新的探索之旅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当我放学回家经过西边那栋教室的最东端,也就是与宋仁芳家侧面彼此相对着的那间房的门口时,从里面总是传出悠扬的二胡声。我便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呆愣愣地伫立在门旁,如痴如醉地听着,竟忘记自己该回家了。这样的场景发生了好几回。终于有一天,还是傍晚放学的时刻,我正听得入神,里面走出了一位男老师。他高高的个子,略显纤瘦,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他浓眉大眼,有着坚毅的颧骨和倔强的腮帮,还有他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长出来的连鬓黑胡子,使得整个脸膛总是透着才智过人或智勇双全的力量。还有他的头发在男老师中几乎未见,既黑又粗,还略带自然天成的鬈曲,头顶上的发路偏左,前额上厚厚的一撮头发像天盖似的向右边倾撒,更是增加了一份机智的灵气和隐秘的神韵。他还没有给我们上过课,所以我不认识他,但就在他出面的那一刻,我依稀觉得我见过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教高中的物理)。“你在这里听了好久,是吗?我知道是你,我看见过你好几次了。你叫什么?”我自报姓名后,他爽朗一笑说,“噢!我知道你是谁了。看来你对二胡有兴趣,是吧?那……你想不想试试?来吧。”我诚惶诚恐地,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跟着他进房间了。我捏着一把汗,双手颤抖得像冬天冻僵了的身子骨那样,在他面前展示了一下我刚刚学到的几招。因为紧张过于,平时那点自信此时已荡然无存,二胡拉的效果是可想而知的。他严肃认真地看着我,不时地皱皱眉,摇摇头,偶尔还发出一声叹息。就在我几乎感到绝望的时候,他却用赞赏的语气对我说,“你还行!以后就跟我学吧。我再拉琴的时候,你就进来。”

 

那天我踏着夜幕回家,天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我心里却亮堂堂的,仿佛因为有二胡音乐这个心灵之眼的指引,再加上平时在大脑里留存的道路地图,我竟然没栽一个跟头顺畅地到家了。我不仅激动地憧憬着未来的二胡之梦,而且我脑子里还一直固着有一个执烈的念头:这个老师长得像“李玉和”——实即样板戏里那个扮演李玉和的浩亮。我相信——按说是毫无由头地——他要是演李玉和的话,肯定不会比浩亮差。父亲问我为啥回得这么晚,我就把情况说了。他高兴地对我说,教你的那个老师叫崔中伟,是武汉名牌大学毕业的,是物理老师。你就跟他好好学吧。

 

学了一段时间后,我又觉得光拉二胡已经不过瘾了。我想学,确切说,我那时的真实期待是想拉京胡了——之所以不用“学”而用“拉”这个字,是因为我以为,只要简单地将二胡技巧移置到京胡上就行了,无所谓学不学的。这尽管表明了我在艺术上的天真和稚嫩,也说明我天性中有一种自信的气质,至少是在艺术上的自信。当然,这可能也是一种无意识模仿的结果,因为崔老师也拉京胡的,他拉京胡的那个姿态、那个气势,我甚至觉得比他拉二胡更酷一些。他驾上潇洒的木马腿,将京胡置于左大腿的前端,琴身略微向左倾斜一点,右手高高地抬起,让琴弓与琴弦之间呈九十度角。他这样的演奏姿势让我看起来好似腾云驾雾、翻江倒海、势如破竹。我很少看到他拉京胡,他也从没有向我提过拉京胡的事,但我可能在无意识中已经多次地模仿过了。

 

我想有一把京胡。那种朝思暮想的程度完全可以与我后来陷入情网相提并论。我想向父母要钱买一把,但好几次话语到了嗓子眼儿又被我强咽了回去,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我再给添乱。我只得花费好长的时间,在那里煞费苦心地要自己造一把京胡,因为我断定它做起来应该比二胡要容易些。不就是准备竹筒呀,竹杆呀,在竹筒上绑上蛇皮呀,再就是在竹杆的上端钻两个眼儿来固定琴轴什么的。我说干就干。可事情的难度远比我开始所想象的要大得多!找一根合适的竹杆并不难,而且我为了好看,还特意砍了一根紫竹,是那种黑里透红的紫色,就长在我家东头那个天然池塘四周怪异崚峋的岩石缝里。琴筒我用的是戴祖强家里的粗水竹,蛇皮是他父亲帮我找熟人弄的。而最麻烦、技术性最强的一道工序,是如何将蛇皮贴定在琴筒上。

 

在我们那十字街口的西南拐角上,有一个钟表修理铺,铺主是一个约五十出头的小个子男人,头顶秃得那是相当的风光,但不像今天的走红主持人孟菲、乐佳那样以歪就歪地把整个儿脑袋都扒光,而是让后脑勺儿的底部留一道儿灰白色光圈,反而更是加重了他那让人觉得秃瓜瓜的感觉(我这种感觉,今天觉来可能与新庄的陈伯有点关系)。不仅如此,他的腿很有点瘸哦,走起路来上下一颠一颠的。不过,从事钟表修理的行当,刚好弥补了他的身体缺陷。仅此一点,我当时——至少到了高中时——就已经意识到了,并以他为傲。我和他成了朋友,有事没事,特别是上学或回家经过时,总喜欢和他搭搭讪。他好像也是外来人,一个人过日子。(怪了,我的记忆中怎么都对这样的人恍如昨日?)后来我高二的时候,听说了他的一件风流韵事。他把还在读初三的一名女生的肚子搞大了。她家就在老街的最西端那一带。我母亲给她当过班主任,应该说我早就认识她(但名字我不记得了)。她长得一般,但眼睛不小,扑闪扑闪会向你放电的那种眼神,身材丰腴,好像比我那朋友要高点儿,说话大大咧咧的,笑声也很爽朗。要我今天说来,这样的女孩情商高,“早恋”就不可避免。我的钟表大伯爱上她,也当在所难免。只是后来,这事被闹得满城风雨,我的朋友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街口的拐角上了。另来了个年轻人取代了他。

 

我遇到困难时当然要找他了。他鼎力相助。用他的万能胶帮我粘蛇皮,在我的协助之下。他先在蛇皮上涂上胶,让它干一会儿,又在竹筒上涂上一圈儿,然后我出手帮他绷紧蛇皮,不一会儿功夫就颇为利落地粘好了。这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它关系到京胡的成败。后来我这自制的京胡居然能拉,基本上可是他的功劳哟。后来他的消失,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颇感惆怅。我询问过那个新来的约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但他似乎对我讳莫如深。我对他的感觉或印象极差。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成天一动不动地窝在那酱黑色木柜台后面的深渊里,有啥子意思?这不是浪费生命甚或暴殓天物?我有一段时间竟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幻觉般的质疑:你老是不运动,总是这么干坐着,这怎么行?此时此刻,我那记忆的目光是如此坚定地聚集于这个在柜台上露出一大截子的人影身上:一方面,这体现了我对运动的重要性之最初意识和感知,另一方面则是对我那位消逝的朋友的深切怀念。不知有多长时间,我像个强迫症者似的,总是把钟表匠和女孩的故事与新庄的陈伯联系在一起,并为他们的不幸甚感惋惜!

 

就这样,我把原二胡上的两根琴轴,用在了我做的新京胡上,原来的那根弓子,也现成地当作京胡琴弓来用(瞧!可怜的二胡散了架哦),一把虽上不了档次但尚且可用的土京胡,就这样走马上任了。我乐此不疲地拉着它,内心充满了创造性的喜悦。来劲儿的时候还自拉自唱,《红灯记》呀,《沙家浜》呀,《智取威虎山》中的经典唱段我基本上都会。我拉京胡是偷偷的,没让崔老师知道,因为他曾告诫过我:二胡和京胡演奏起来会相互干扰。对于二胡已经拉得相当不错的我来说,还是把一门学精更好一些。所以呢,一开始他是不主张我学京胡的。可我似乎也是不由自主呀,那是时代精神的号角催生的产物:你的耳旁总是回荡着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的唱腔音乐的旋律,你也不可能对京胡的音韵魅力听而不闻。所以,当今天有人要全盘否定革命样板戏的功绩时,我却抱有不同意见。至少就我自身而言,它开启了我音乐感知能力的心智和潜能,使我对京剧这种戏曲艺术有了相当地启蒙性领悟,并对我终生的艺术生活产生了积极影响。

 

 

 

 

 






海云 (2017-12-01 18:04:23)

挺有那个年代的气息的

熊哲宏 (2017-12-02 13:36:56)

 

谢谢海云的关注和提携!这份《自传》还只是一个初步尝试。主要是想追溯自己的童年经历对其性格、气质、艺术特质等形成的影响。以后还想再写一份“另类自传”,拟从自己的梦入手。我的感觉是,自传可以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运用不同的表达方式来写。总之,是为了探寻你的那个“自我”到底想要什么。

 

祝写作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