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大脑放映的第二张幻灯片,则是我14或15岁一个五月底有点闷热的傍晚,那天晚饭吃得早,天还没全黑,我坐在父亲办公室桌前温习功课。桌前的窗户是那种一独扇花纹网格中嵌有玻璃的木窗,打开时需要用一个专用木桩把它撑起来,或者把它的底端用一根绳子吊在桌子上方。从窗口看出去,北面凸圆形小山的边缘处还铺撒着最后一抹余烬,而我眼前则是很大一片开阔地,长了一米多高的玉米青翠葱郁。在这东北的屋角处,刚好有一棵好几十年的老核桃树,它把一根比我大腿还要粗的横枝,几近倔强地,又像是炫耀般的刚好从窗前越过,给你以触手可及的感觉。它上面结满了的青涩的小小椭圆果实,正在我几乎每日的关注下茁壮地长大。它那浓荫中躲藏的几个知了,以及附近的无数知了一起,慢慢地开始了黄昏时辰的欢乐大合唱。真乃是:知了鸣啭呢芳妍,桃枝如画倚晖烟,锁窗前。按说呢,这个时刻应是个让人宁静、闲怡、并多少有些惬意的当儿。
可我呢,却静不下来!最近一段时间,总觉得心里在躁动着什么不明不白的东西。动不动就走神、分心。眼睛盯着书,或机械地写着作业,可心思并不在学习上。时常眼睛望着窗外痴痴地发呆。好像我的想象力,特别是联想的能力格外地活跃。往往我的思绪或念头会发生惊人的跳跃,从一件事情、一种想法遽然天马行空般的变成另一件事情、另一种想法。时常是刚坐下来,就急于想站起身,在房间里神游般的踱着步;一会儿在瞅瞅书柜,找出几本闲书翻翻;一会儿又从枕头下取出我偷藏的《林海雪原》看上几页,反复看的照例是《白茹的心》那章(那会儿还没被同学撕走);一会儿又突发神经似的找出那厚厚的一摞《人民画报》看。
这里我必须补充说,这一份文教组公家订的画报(想必当时是挺贵的),在我的中学时期起到了其他任何读物都难以起到的作用。它是我最奢侈的精神消费品,我的其他同学大都没有这个特权(也许除了许斌有这个福份,因为他父亲是储蓄所的所长)。它既是我开阔视野、增长见识的最新读本,更是我扩展艺术想象力、培养艺术情趣的最丰富的源泉。而最近呢,我总是鬼使神差似的只看那年的一本画报,我清晰得就像是昨天才看过的那么记得,那是一本特辑式的专刊,全都是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公主在他们国内的新婚旅游照片。画册全方位地并按时间顺序记录了二人游览柬埔寨最有代表性的风景名胜的情境,比如他们在堂皇的寺庙里拜佛呀,在巍峨的山岗上极目远眺呀,在碧波荡漾的小溪里游泳呀,还有公主独自在流水潺潺的小瀑布下淋浴或梳妆呀,如此等等。但凭心而论,我当时被吸引的,既不是那上面的美景,因为这样的山川河流我见得多了,也不是那个公主,因为尽管她很漂亮,但即便是她在游泳或冲浴时也没有过多地裸露肌肤(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不可能在画报上出现“比基尼”式),因而对我并不构成真正挑逗性的视觉刺激;我还认为她是大人(我那会儿竟然会觉得她年龄偏大!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心理学问题),还觉得她神情冷漠,并有点儿故意做作之嫌,再加之那个肥胖凸肚的西哈努克在旁边,更是令我感到不舒服(可能是一种本能式的嫉妒在运作呀)。而我喜欢看的,是其中有一张西哈努克接见我国文艺工作者的照片,那上面的一个女演员让我着迷!
我心仪的那个女演员在照片中并不显眼,完全就不在前景的位置上,因为正中是西哈努克和别的演员在握手,她被挤在了那一排人的最末端,即处于照片的最右角边上。可对此刻的我来说,哪怕是理性地透过那反复擦拭的时间之镜头,她的容貌之美却仍然是离我那么的近,宛如古人所形容的“绮筵散后绣衾同,款曲见韶容”那般鲜明靓丽。你千万不要以为她的美是因演出化妆之故,那个时期的化妆仅仅是一点胭脂性的淡妆,可她给你的审美意境却是豆蔻花繁,娇娆婉转,眉剪春山,双靥浅笑,肌骨细匀,脸波漾心。仿佛中华男人集体无意识中的“大美人”意象,都集中在、浓缩在了她的身上,而我对她的记忆则不过是这一无意识意象被激活的一种投射。
夜幕完全降临下来,知了们的呢啭也接近尾声,只剩下窗前的“土狗儿”(本地叫法,即蟋蟀)还在那里起劲儿地“叽——叽——”叫着。我把西哈努克的这本画报,实即我的大美人,又看了一遍,更觉着如此那般的玉柔花醉了,一种慵慵恹恹的昏睡感向我袭来。我把作业本推向一边,起身打着哈欠把床上蚊帐的帷幔放下来,又发现帐内有几个不要命的蚊子,就挥动着一把棕榈扇,胡乱地驱赶了一阵,也不管赶没赶走,就钻进了蚊帐,一头倒在凉席上,还没来得急转一下什么念头就似乎睡着了。
接着就做梦。肯定是做梦了!当然梦的内容不可能记得了。若有人在自传中声称,他能记得儿时做过的某个梦,那简直是吹牛!我相信普鲁斯特的说法,当我们成人时,当你堕入了沉沉的睡乡之中,你是可以在梦中回到你的少年时代的,那“逝去的岁月”便会悄然重现。但若要说你记得童年时期某个梦的内容,那纯属无稽之谈。这里我之所以说“肯定是做梦了”,也只能是一种当下的重构,而且是一种合理的重构。因为这个梦,引出了下面的行为——我在这里几乎难以启齿的行为。在我似醒非醒中,我感到我下身的那个小不点儿,挺立起来了,变硬了!而且硬了好久哪,硬得都很有点痛哪!开始是隐隐的一点痛感,后来就渐渐加重了。于是我的手,就不知不觉地下移了,移到那个它上面了,仿佛是受到一种神奇力量的召唤来安抚它那般。
这样的一种动作,已经发生有一个多月了,而且发生的频次日渐增多。开始时是盲目性的、不知不觉的,后来就觉得非常想要这么做了,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和欲望。动作的花样、难度也日益复杂起来,同时身体的满足和愉悦程度也随之更加明显。我会密切观察我那个小不点儿的变化。感觉上它几乎每天都在变。在我的眼里,它不过就是一个短把儿,即使它此刻矗立起来也还是个短把儿,短得就像毕加索《杂技表演者一家和猴子》中那个婴儿的小玩意儿。它天真无邪,质朴自然,顺应身体的本能诉求,在那里自发地寻求表现。好在有一天,我发现了它的直立并不呆板,僵硬,而是充满跃动着的节律,在那里一上一下地颤动着,像是昂首挺胸似的跳着舞蹈。你观看久了,就会渐渐产生这样一种幻觉似的现象:仿佛它总是在向上,向上!不停地向上博动,而且永久不愿、也不能停下来似的。这种永不停息地向上跃动的激情,也许正是男子汉征服世界的标志和象征。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那种先是隐隐的、后又明显的痛感,可能正是这种过于勤勉地向上跃动而引起的。
身体自我探索的惊人发现还在后面。极富特征的是短把儿尖顶上的变化。有那么一圈儿皮子,在顶尖儿上慢慢地打开,就像一个雨点在水面上渐渐弥漫开来那般,一个小小的荷叶尖角似的口子,初露出来了!还是鲜红的呢。随着你无意识地抚摸着,特别是往下抚动时,那皮子便继续外开般的漫延,那带口子的尖头就越来越大,甚至越来越红了。这是那富于探索精神的少年对自己身体的第一个惊人发现,就宛如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时最先见到的第一个小岛。(假设我现在是一个性心理学家,我会把这第一个发现称为少年自我探索的第一阶段。)
紧接着,你会发现那紧绷的皮子在外开漫延时是翻动式伸展的;正是在皮子翻动过程中,就露出了一小点一小点白黄色的像豆腐渣那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就那么粘在鲜红的尖头周围,就像画家的颜料厚厚地涂在画布上面那样。这时你就想用指尖去感触一下,看看它们是些啥子玩意儿。你会发现这些渣样的东西相当地黏腻,一按上去就紧紧粘贴在那上面,似乎再也弄不掉了。这时你会不经意间把手指尖在鼻子下闻闻,有一股令你难闻的腥臊而又腥臭的味道。这是你的第二个发现。
你探索的第三个阶段,若用科学共同体的语言来说,似乎不只是发现,而是发明!且所谓“发明”,就是你的大脑所建构或创造的东西,至少是你的眼睛所观察或想象的东西。有一天,在你抚摸你的小宝贝已有多时的当儿,在你身体快意爽爽的片刻,你会看到那猩红的尖口子上冒出一个小小的亮泡儿似的东西,像水滴一样晶莹剔透,像镜面一样照得见人。当你用手指轻轻地点一下它时,即刻就粘黏在指肚上,并拉开一条像柔软的秋蛇一样的游丝,在空中悠然地飘忽。让你不得不瞪大眼睛诧异你所创造的奇迹!
你探索的最高阶段,也是你的创造性最大的时刻,就是伴随着你胯部痉挛、腹股沟一带像通电般的热流汹涌翻滚、并觉得整个身体都要腾飞升起的那一瞬间,那乳白色像浓米汤那样的液汁,就会像钻井发生“井喷”那样从你的尖口冲天而出!这冲天而涌的过程是一轮接一轮的;而轮次的多少,则取决于你抚摸的强度以及快感持续的时间。然后你会对这身体自然的馈赠物大感其趣!不仅观其颜色,触其质地,还要闻其气味,尝其滋味。总之,一切感官探索的途经、知性分析的思考你都会自发地用到。
我在用手探索自己雄性体的构造和功能的时候,其启动的过程最先是由脑子里天花乱坠的意象引发的。最多的是那个画报上的女演员。依稀仿佛间,她脸上带着那浅笑盈盈的双靥,像月宫中的嫦娥一般广袖一舒,就从纸上飞奔下来了。她就那么向我直飞过来了!……再就是我的杨家小女儿。她会带着两根系有红头绳的小辫儿,扑闪着黑亮的大杏仁眼,正凌波微步地向我跑过来哟……后来,这个美人儿就变成了我的中学同学。她们就像普鲁斯特笔下的巴尔贝克海滩上的那群少女,她们个个我都爱,那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初起的爱意”。“这份爱意在所有这些姑娘之间彷徨,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代替另一个。”渐渐地,我的爱意的聚焦就明确了,她们是杨晓燕、刘红敏……呵呵,我今天作为心理学家,就会把我那会儿的脑屏上的意象活动,豪迈地称之为性幻想!
就我而言,这一身体自我探究过程持续了整个初中三年——可用“敏感好奇期”来概括;而高中两年则属于“自然延续期”——懵里懵懂、浑然不觉地做着这样的事;知青一年半可用“适度节欲期”来形容——似乎有那么一两个朦胧隐约的性对象可象征性地替代。大学时期倒是怪异地出现过一些焦虑,因为有信息渠道反复在警告说,那样做会“坏身子”!这要归咎于那个普遍性压抑的时代背景。不过,我已经在无意识写作中把这点焦虑或多或少赋予了我的男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