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搞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学(如果从1999年我读心理学博士算起),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心理学家所说的“本能”更不清楚的概念了,没有哪一个心理学家所下的本能定义——哪怕是弗洛伊德和詹姆斯最精彩的定义——会让我满意。但当我追忆起年少时对身体自我探索的历程时,似乎反而却有助于我理解本能的问题。下面要说的是,我所谓的本能,就是经由进化和遗传而与生俱来的纯先天的东西,与后天的生存环境、个人经历无关。
比如我13岁的当儿,在那生存的外部环境中,几乎没有任何可能的途经向我提供任何与女人有关的信息或刺激。我在我们那条小小的十字街头,没见过衣着暴露的女人,更说不上见过女人的裸体。在这个事情上,我远没有纳博科夫那么幸运,他13岁时就目睹了女孩的裸体——尽管当时他有一种“厌恶和欲望的阴郁的混沌”情绪(而所谓“厌恶”呢,也仅仅是因为看到她在“一个破败的旧浴室里洗澡”,“小腿上粘着黑泥斑点”)。你在课堂上听不到老师讲男女之事(顶多只在“睾”字旁边写下它的拼音gao),你在当时最高档的收音机里也听不见男女调情的对话。那么你的那些关于男女之事的知识是从哪里得来的呢?在今天手机互联网上的色情视频、淫秽文字、虚拟性爱等铺天盖地的冲击之下,是不是有助于提高人们的两性知识、进而提升人们的爱情能力呢?说实话,我怀疑!
男孩身体的自我探索能力还是要靠天赋!我前面说的我的三个变化——在意自己的外貌形象哪,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哪,开始看爱情小说哪,就是这种天赋的最初展露。这种展露随着生理发育的成熟而进一步发扬光大。正是在这发扬光大的进程之中,我的表妹秋平,仿佛以她那无精打采的慢动作镜头,从我记忆最最偏远的模糊背景下依稀走过来了……
那年一放暑假,我们母子四人来到白菓坪姨外婆那里度假。呆过几天之后,母亲决定带我和小姨王月平回石门老家看望外婆。如果坐汽车的话,得花两三天呢,先到走马坪,至湖北湖南交界的南北镇,然后至湖南石门县的清关渡,再至石门县城,最后到磨市镇后,还要走几个小时才到岩塔的外婆家。想必是为了省钱省时间,母亲决定抄近道走山路。可这近道也得你起早贪黑地花上整整一天呀,而且这条路母亲也没走过,故而带有探险的性质。母亲觉得我可以跟她去,可小姨也吵着要去,母亲本不想带她,因为她只比我大两岁,而且体弱娇气,走不了那么远的山路,可她硬是要跟我们走,母亲只好把她带上。母亲经过一番路线图的仔细打探和规划,我们就在一个大晴天的凌晨约四点就从白果坪出发了。
路上可是历经了艰难险阻的哟。出门不多久就开始上山。那山路可真难走。路倒不是很险,可特别的窄小、荒芜,好像长时间已无人走过。我们在路上几乎没碰见过走路的人,且山林萧瑟、荒无人烟,就跟当年唐僧西天取经所走的山路一模一样。我时不时会产生一种无名的担忧甚至恐惧感,特别是当到了一个黑压压的岩洞口或在阴森森的岩石壁下穿过的时候。我怕冷不丁地会蹿出一个打劫的人来,因为在白菓坪时就传闻这条路上有劫匪。比如当我在浓密阴暗的簝叶竹丛边的一泓山泉水旁,急不可耐地爬下身子喝水的当口,我就会敏锐地觉察着,喝几口就抬起头来观望一下——就像非洲大草原上在那快干涸的水塘边喝水的角马一样,是否会从簝叶竹里蹿出个人来。因为我直觉上感到,母亲实际上比我和小姨更警惕,她那看上去自然轻松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所以也许我在心里会本能地提醒自己,你是三个人中唯一的男子汉,尽管你能力有限,但你仍有保护两个女人的使命和责任。
进入湖南省界后,我们面临的更大问题是找不准路了,特别是遇到三岔路口——有时是四岔路口——时,常常就走错;而一旦发现走错了,又得赶紧再折回去。唉,那天我们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好在母亲特别有走山路的经验,她往往是凭直觉,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劲儿了,然后试着再调整。如果能遇着个老乡问路,那错误的机率就小多了,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多。小姨也给母亲增添麻烦,到下午的时候,她声称再也不想走了,实在走不动了。她往往一个屁股坐下来一呆就要半个小时,我们可没有这么多时间让她浪费。我身上背着个包袱,还要给她讲故事吸引她快点走路。我到底是男人,从小就走了各种各样的山路,比她可是强多了。
眼看天就要黑了,我们来到一座大山脚下。经打听,我们必须翻过这座山才到外婆家。这荒山野岭的,不可能有夜宿的客栈。我们只好拼命向上爬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母亲打着手电筒,我们一行跌跌撞撞似的到了半山腰中的一户人家。我们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带的全天吃的东西早就光了,想停下来讨口饭吃和水喝。接待我们的是一对老夫妻俩(他们的两个儿子住隔壁),听说我们是从湖北走过来回老家的人,要到山那边的岩塔去,就热情地把我们当客人接待了。老人立刻给我们做饭,焖玉米饭,炒了黄瓜、茄子和辣椒,这对饥肠辘辘的我们来说,已经够丰盛的了,可老太太还硬是要做一盆番茄鸡蛋汤给我们喝。老太太手上的那两个鸡蛋,那蛋壳上还粘着鸡粪痕迹的小小的土鸡蛋,在土灶台上那盏凸肚形灯罩全被灯芯火苗熏黑的煤油灯照耀下,仿佛久远的岁月那长长的光芒找到了如此巧妙的方式,也照射到了煤油灯的身上那样,我看到:我母亲按住老太太的手,不让她打鸡蛋。在那物质极不丰富的年代,这鸡蛋,该是多么奢侈的食物啊!可老太太还是坚持把鸡蛋下锅了。那一顿晚餐,是我儿时的记忆中最迫切、最可口、最丰盛、最满足的一餐。临走的时候,母亲要给他们饭钱,可老两口坚决不要,说是我们这乡邻乡亲的,哪能要你们的饭钱呢,我们这山里山外都是一家亲哩!
吃完饭,就临近午夜了。主人本来是要我们住下的,可我母亲考虑,一来太麻烦老人了,二来翻过山就可到家,不如索性一竿子坚持到底。我们准备就着月亮光继续上路了。老人见我们执意要走,就叫他的儿子为我们准备几个火把,既可作照明用,更可起到驱赶野兽的作用,因为这一带有狗熊、野猪出没。另外,火把还可以起到防止被蛇咬的作用,这大山上毒蛇可是不少的哟。
由于及时补充了能量,还有一半的上山的路我倒不觉得特别累,可接着下山的路就更艰难了。有那么一段路,那羊肠似的小道被深深地掩没在比人高很多的茅草蓬里,母亲在前面挥动一根竹棍开道,我打着火把紧跟其后。我想跟母亲换一下,让我走前面开路,可她怕我被蛇咬,宁愿自己冒险。我本是习惯走山路的人,可这会儿的下坡路,让人的腿是一踮一蹿的,那膝盖骨内似乎嗞嘎嗞嘎直响,臀部的肌肉也撕裂般的生痛。小姨真的吃不消了,竟骂出了“我他妈的要是再走这条路就不是人”这样的赌咒的话。
天刚蒙蒙亮时,我们才终于到达幺舅家屋后的小山岗上。我这是第二次回到这里。在一片长满了麻栵树、板栗树的小树林之下,那坐北朝南的一栋黑瓦房,静谧地俯卧在层层葱茏青翠的水稻梯田之上……
我始终认为,山里人的纯朴、豪爽、率真、义气、好客、好善乐施等这些作为善良的基本要素的品格,对我天性中善良的一面之塑造,起到了后天文化的熏陶作用。我想起大学时期林双忠教授在讲历史唯物主义时,曾以诙谐揶揄的口吻说起“穷山恶水出刁民”的事情。那时的教材似乎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一方面要批判所谓环境决定论,另方面又有意无意地夸大环境的作用——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说法亦是如此。其实呢,如果今天还有人这样以为,那就只是城里人的一种偏见了。其实,所谓“刁民”,不管你取自哪种含义,均出在那种生存竞争最剧烈、最可怕的地方,比如超级特大城市。由于生存的空间更加有限,人与人之间势必为争夺居住地盘、物质和经济的资源、文化教育资源的占有,甚至养老的待遇等,发生你死我活的竞争。在这样的生存危机下,你要想具有那种纯朴、豪爽、率真、义气、好客、好善乐施的山里人那样的品格,实在是不可能的。这也算是我对城里人的一种“偏见”吧。
我时常感喟:我是天下的幸运儿!因为我这一生,竟然能同时领略到乡村(大山)的贫瘠、静谧与城市(平原)的繁华、喧闹;并时常在二者之间的悄然流转中,找到彼此的平衡,就像心理学大师詹姆斯一生都在欧洲与美国之间“锯齿式的旅行”一样。这样的人生境遇和享受,我相信一般人是没这个富份的。他要么是城里人,要么是乡下人。可我呢,既像是城里人又像是乡下人;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乡下人。而且这在我的性格和人品的塑造上也有影响:我既有乡下人的纯朴和豪爽,也有城里人的开放和韵味。由于城市文化的熏陶,我没有乡下人的某种狭隘和短识;又由于大山赋予的天然禀赋,我没有城里人的那种媚俗、市井气息。更由于借助城市的开拓视野,我接受了西方优秀文化的影响和冲击,让我得以用柏拉图的思想改造了我大脑中的传统文化基因(我谓之“中华集体无意识”;详见第五章第九节)。
另外,我还有一个也许算是错觉的感受(当我住在我姑妈家时):我在巍峨大山之纯大自然面前,会觉得自己很渺小,而在上海这样的喧嚣大城市——在钢筋水泥的层楼面前,我的自我兴许就会膨胀,好像自己有啥了不起似的。这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大山里人谦逊谨慎些,而大城市人会狂妄自大些。这就多少造成和加剧了大都市人之间更加残酷的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