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矿灯,引领我走出黑暗
到了八百米井下深处,我紧紧跟随一盏灯钻入洞穴。我摸索前行,用四肢触摸,我呼吸感觉到四壁有牙齿咀嚼的声响。头上的淋水,不停的滴答滴答敲打我的帽盔,窑衣早已湿透。矿灯下有一只老鼠,不动声色看着我,它的目光像两盏小灯,也照着我。就是它-----这只黑暗世界的幽灵,经常偷吃我时间和食物。
走过一道坎,跨过一道石门,我终于抵达黑暗的尽头。采面,是挡在我前面的黑暗。我抡圆大镐,啃下一层黑,扒下一层黑,前面还是黑。黑暗包围了我,我无法突围。其实,我早已精疲力竭了,在井下工作,吃饭就是矿工的休息。我把苹果和馒头搅拌一起,沾着浮动的煤尘咀嚼。
什么时候能走过这段黑,师傅说只有打通采面,才能见到亮光。我用袖子抹了一把嘴,继续挖掘。身后有摇晃的矿灯,我知道是兄弟们换班的来了,我要撤出这段黑暗了。
其实,我这辈子是走不出黑暗的。自打进入煤矿那天,我就成了黑的侧面黑的反面。我是黑暗的后裔,是黑暗的第三代。
早年,我的祖父,在黑暗中为了得到一把棒子面,跌进一口很薄的杂木棺材里。后来,我的父亲,为了我们五只鹅黄的小鸟,每天从黑暗中起飞,最终,提前飞进了狭窄的黑暗。今天,我依然在黑暗中寻找,孩子的学费,孩子的住房,母亲的药。我开始用大把大把的黑兑换少量的白。我清楚,当我真的找到了那块属于我的永恒的黑,黑已经把我抱成了一把粉末,也许,孩子们把我撒在小河里,撒在池塘里,或寄存在一个狭窄冰冷的水泥房间,叫我永远在黑暗里居住。
我曾经把许多诺言写在煤壁上,每天早五点,乘坐班车追赶启明星。煤矿职工食堂,一群赶夜路的男人,在狭窄的窗口,争抢牙齿的磨合物。我和他们一样狼吞虎咽,快速把早餐塞进胃里。
每人携带一个红苹果安慰,两根香肠牵挂,走进岁月的根部,去挖掘昨天剩下的时间。我把放松的一夜,重新舒展,再次拉满弓弦。妻子说我是个不会节省汗水的人,面对沉默的黑色挑战,我使出祖传绝技。
师傅经常夸我是个使用锹镐的民间高手,我把深藏不露的功夫,天天亮相采面。铁锹掀翻岁月,大镐抡圆四季,在岁月的光环里,闪耀矿工精神。我把一生的功夫,分成八小时呈现,今天是和昨天最后的较量,战胜今天,我必须把握明天。我施展出的绝技,绝对不是套路,那是对妻子的承诺,对儿女的许愿,兑现承诺,把功力施展在较量人格,考验毅力的采面上。
伫立于壁立的大采面,我仔细聆听,花瓶的心率波动,和四纪冰川鱼腹中森林长势。采伐这片远古森林,有一只精美花瓶被打碎,一股奇特的香味爬上双臂。大流量的古生物鱼化石血清,沿着亘古的时间隧道,输入岁月干被瘪脉管,灌溉大面积贫血心田。在岁月黑暗的根部,在树的队伍与树的影子之间,我看到有一双大手,把黑夜一点点挤压出来。初视森林,有异草拔节,奇葩葳蕤的风景。树枝上的黑色啄木鸟,在不停敲打民乐的木琴。每一片叶子上,都悬挂昆虫聆听的耳朵。游入煤壁涅槃的鱼类藻类,于我的掌纹沟壑深处,化蝶,化蜂,化作萤火虫。整个采面,顿时燃起大面积舞蹈者的身影。聆听采面,我常做这个梦。如今,森林早已涅槃花瓶奇观,远古的绿色精灵,凫游于景泰蓝的意境,向伟岸的大堤漫溯。
我常常想起我头上那盏雪亮的矿灯。地面上有花、有草、有女人,井下没有。我只有不断地开采挖掘凝固的时间和岁月。我不知道黑暗在一点点稀释我的光亮和血液。在深邃的煤层缝隙里,我用矿灯阅读煤壁上关于草丛、树叶、昆虫的传说。一盏矿灯,就是我活着的状态。无论是头戴,肩搭,手拎,矿灯将陪伴我走完一生。
井下的风是圆形的,被矿工压缩在密封的橡胶桶里,风的使命是携带瓦斯煤尘走出采面,风咬着带刺的瓦斯和煤尘,像拎着两个炸药包,向井口跑去。风的生命很短,只有采面到井口的距离。就是这么短暂的岁月,风要陪伴我走完一生。井下煤炭运输是皮带的使命,它背着一块长条煤,从采面走到井口,只要采面有喊声,它就得背着疼痛前行。我背着自己的命运走,它背着一座山的脊梁爬行。
掘进机把手臂藏进煤层,大批铁柱马上把藏在袖里的胳膊伸出来,它们伸直双臂,举起头上大面积的黑。
我想起了英雄董存瑞炸碉堡,董存瑞右手举起一场战斗。而井下所有的铁柱,伸直双臂举起人类需要的一块温度。铁柱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向黑暗尽头挺进生命和汗水。董存瑞炸碉堡时,大声呼喊:为了新中国前进!井下所有的铁柱们举着半径地球,不敢一丝喘息。
百米井下的巷道没有尽头,它有多远,我觉得就是看上去很近的那种深邃;就是一棵棵柱子排着延伸。当铁柱们找准了自己位置,把脚踩进坚硬岩石,把头顶进黑色煤层,支撑起亘古的岁月。后面就该我了。我要一直向远走,远,诱惑我一生。我和一群矿工向巷道深处出发了,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一批矿工刚撤下来,一批又顶上去。在黝黑的巷道里,我们擦肩而过,我们彼此用矿灯交换着眼神,永远保持一种向前行走的姿势。
我身上这件早已被淋湿的破旧的窑衣,昨晚刚刚走上几条崭新的线路,每个细小的针脚,都是从母亲的白发中抽出。昨晚,一盏油灯,是母亲的伙伴,跳动的火苗生动了母亲佝偻的背影。母亲翻动窑衣火苗很旺,暖着我寒冷的冬季。我知道,在百米深处的井下巷道里,无论我走多远多长的岁月,也走不出母亲手上的线路。
天黑了,夜静了,父亲你要对我说些什么,就用你刚毅的目光,都写出来吧。现在是世纪与世纪交换的时刻,现在是今天和明天交替的时刻,现在是父亲和我交班的时刻,现在是两叶时针叠在一起的时刻,现在是灵魂说话的时刻。父亲快把你的灵魄输入我的精神里吧。明天我要去你工作了三十年的采面,握住你用得发亮的钻把,汲取上面的余热。我将看到你开凿的遂道,输入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我早已懂得,你的头发是怎样由黑变白的,我会更爱采面,更爱你--父亲。
其实,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宽阔的采面,岁月的溜槽都延伸到他的前额上了。那里流淌的不是汗水,是液化了的煤。晚上躺在父亲身边,我听到他脉管里奔跑的血液,就像煤流的滚动声音。
我看到眼前黑夜在父亲眼里逐渐消失,父亲的黎明,开始在我的眼里闪现。父亲快用你晨光的视线和晨风的话语,连同你内心深处的期待,一起注入我的心灵里吧。
我的父亲很吝啬,他一直把煤炭当成乌金。临终前,他一咬牙,把一块煤炭吞进了肚里。父亲认为,他手里的煤炭,就是一壶散白酒,一盒劣质香烟,妹妹花花绿绿的嫁妆。
父亲一辈子吝啬,他把煤炭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退休前,他一口口把积攒的财富吞进肚里,后来,却吐出了比煤炭还黑的血。父亲很吝啬,把所有的财富都藏进肺里,走进炉膛,紧紧攥着一块煤。
井下的炮声,又一次炸响黑色的亘古,硬壁的骨骼碎片迅速堆满采面。攉煤的男人,前腿弓,后腿绷,像赛龙舟的划船手,一直往前划,恐怕被后面的追赶。必须一口气把煤攉完。铁锹划动,泼出的固体是水,溜槽里磕碰出了呻吟,我拼命往前划,船未动。溜槽再挺进。两岸的铁柱,排着纵深。第一批攉煤的矿工换下来了,我们肩扛铁锹撤离采面,铁锹滴下了水珠,另一批划船者继续攉煤。
一个矿工身怀绝技,他像崂山道士,穿墙而过。那天,采面刚刚响炮之后,他抓住声音的尾巴,迅速钻进煤层。我们在黑暗里挖掘几天,也没找到他的身影,我们只找到一些散落的零星疼痛。他穿越煤层身手太快了,眨眼就不见了。我们坚持天天挖掘,始终没发现他的踪迹,因为他的功夫太深,一闪,就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星光照亮的精神家园,我笔尖上的火苗,经常闪烁诗情。特别是最寒冷的日子,我笔尖上的炉火,曾经照亮过灵魂背面和正面,几行诗歌温暖过寒冷的爱人。
从我的家门到煤矿大门,一眨眼走过了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两颗血气方刚的种籽,仅仅扬花了一个多世纪,最终,他们抵达草尖,变成一滴纯净的水。我曾经看到草尖上的露珠,倒映出他们面容。
井架上的探照灯很刺眼,能穿透冰封土地和寒冷心境。在类似这样夜里,我笔尖上的炉火正旺,辉映着岁月根部那些和我一起挖煤的同辈和晚辈,他们排成黝黑钢铁队伍,每天撵着一轮太阳,向岁月的高度一步步迈进。
我从千米井下提升到地面,我最喜欢见到的不是阳光,不是女人,是赶快脱掉被黑色浸泡的岁月。
煤矿洗衣房的女工,她们没有妩媚的脸蛋,窈窕的腰身,她们只有一双纤细巧手,她们手里藏着很多心事,她们只想把手贴我们的心更近些。
她们天天为我们洗刷打扮,漂洗、浸泡、烘干、熨烫、清洁、渗透的岁月。
袖口、裤腿、领子、扣眼里潜藏着很多偷窥的眼睛。它们是来自遥远光阴的小妖。那些细小的微生物,贴在我的肌肤,随时泄露我身上的隐私。这些被岁月委派潜伏下来的眼线,没能逃过她们的手。她们使用揉搓、洗晾、烘干、熨烫、手段。给深藏褶皱里的卧底全部挖出。
我脱掉那身黑色疲惫的沉重。在耳朵上夹一根烟,然后再点燃一根,赶快进入冒着蒸汽的水池里。用力深吸几口,伸直、放松、四肢,头枕池台,微闭双眼,享受。让温暖慢慢渗透每个毛孔,渗透皮肤的细细手指,像水母的吻。像无数尾小鱼为我啄痒,从棉花布匹越境的微生物,趴在我的皮肤上,像水蛭的吸盘,享受唐僧肉。
第一支烟吸完,对上第二根,慢慢享受。这时,我朦朦胧胧进入了幻觉。一群男人在洗菜,洗的全是萝卜。先洗萝卜顶,然后洗尾巴,在萝卜顶上打了几次开米蔬果,终于洗掉潜藏在叶面的颗粒,萝卜尾巴上的毛须,用喷头冲洗几次,洁净捋顺了。萝卜洗净了,就剩一根胡萝卜,要反复,仔细,认真,清洗。不能叫远古的生物,在体内卧底,蔬菜洗净了。第二只烟,只剩下了烟蒂。十几秒钟朦胧的梦幻,被一群下饺子的年轻人,搅混了。我走出水池像洗净的大白萝卜,晃动着洗干净的萝卜缨,懒散的向更衣室走去。
林玫phoenix (2017-10-28 00:03: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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