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哲宏50部西方经典爱情小说心理学鉴赏丛书》第一卷(1),即将出版)
娜娜制造了毁灭和死亡。…… 她做得好,她伸张了正义,为自己出身的阶层,为穷人和被抛弃的人们报了仇。而她的性器官在光轮之中冉冉上升,辉映着这些倒毙的男人,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杀戮的战场。
——左拉
法国自然主义作家左拉的《娜娜》(罗国林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年),其写作主题可以说是暴露其女主人公娜娜的身体。从性心理学的观点看,问题是为什么要暴露,这种暴露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娜娜身体的暴露有什么意义?应该说,左拉在《娜娜》中所提出的问题,并非是现今的性心理学所能回答——至少是不能令人满意地回答的。也许,这里的探讨只能初步地向读者提出一些富有启发性的性心理学问题,而对其作出回答,只好靠聪明的读者您了。
娜娜是巴黎的一个妓女,年芳十八九岁,身材高挑,丰满性感。她本无表演才能,但经游艺剧院经理的一番包装而推上舞台,从此走红。使她一夜成名的是主演一部轻歌剧《金发爱神》。按左拉小说的叙述,她成功的秘诀是裸露。在《娜娜》中,她共有五次裸露。
第一场暴露:“身上只裹着一层薄纱”
先看娜娜的裸露:
第二场戏一开始,月神就与火神商量好,火神佯装外出旅行,让爱神与战神大胆幽会。火神刚走,只剩下月神时,爱神就登场了。全场产生了微微的骚动。原来娜娜是裸体的。她泰然自若、毫无顾忌地裸露着全身,对自己的肉体不可抵抗的魅力充满信心。她身上只裹着一层薄纱。浑圆的双肩,丰满的胸部,两个硬撅撅像枪头般挺立的玫瑰色乳头,肉感地扭来扭去的宽大的臀部,滚圆的金色大腿,总之全身上下每个部位,都透过那层薄薄的泡沫般的白纱,隐约而清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宛若正从波涛中诞生的爱神,只有一头秀发风帆般飘荡。当娜娜抬起双臂时,在舞台脚灯映照之下,她腋下金色的毛看得清清楚楚。
紧接着是观众——当然是男人——的性欲化反应:
没有人鼓掌,也不再有人笑。男人们的脸都十分严肃,绷得紧紧的,鼻息艰难,嘴里干渴,一点唾液都没有。场子里仿佛刮起过了一股无声的、令人颤栗的微风。突然,从这个天真的姑娘身上,人们看到了一个骚女人,她施展着女性颠倒众生的魅力,敞开着未知的欲望的大门。娜娜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一种急不可待要吞噬男人的微笑。……
渐渐地,娜娜控制了观众,所有男人都被她迷住了。从她身上流露的春情,犹如从发情的禽兽身上流露的一样,不断地感染着观念,渐渐主宰了全场。现在,她的每个细小动作都煽起欲望之火;她的小指头动一动,就能挑起肉欲。许多男人弓起背,浑身瑟瑟发抖,仿佛有人拨动了他们肌肉里无形的琴弦;他们后颈上毛茸茸的短发,仿佛被什么女人嘴里呼出的温暖而游动的气息吹得微微飘起来。……面对全场痴迷的观念,面对一千五百名精疲力竭、神经麻痹的看客,娜娜凭着她白嫩结实的肉体,凭着她足以摧毁所有人而不受任何损害的性感,始终保持着胜利。
作者对第一场暴露情境的描述,我们可解读出其两个性心理学问题:其一,为什么娜娜的裸露还是要裹着一层薄纱,都透过那层薄薄的泡沫般的白纱,隐约而清晰地呈现?假设一下,如果没有裹着一层薄纱,那将会怎么样?其二,为什么娜娜的性感足以摧毁所有人,而她自身却不受任何损害?这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场暴露:“稍稍遮住了胸脯”
娜娜的第三场暴露
在第五章里,娜娜的裸露继续发展。当王子和缪法伯爵穿过后台,进入娜娜的化妆室时,里面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只见娜娜几乎赤裸着上半身,飞快地躲到一块帷幔后面,……
大家都回过头来。娜娜还是没穿衣服,只不过将短小的薄纱胸衣扣上钮扣,稍稍遮住了胸脯。刚才这几位先生不期而至时,才急急忙忙脱掉了鱼贩子衣服,装还没卸完,裤子后面的衬衫还有一块没有掖进去。现在她光着胳膊和肩膀,裸露的乳房挺得高高的,充分展示了这位丰腴的金发女郎迷人的青春美。她仍然一手抓住帷幔,仿佛一受到惊吓,准备马上再把帷幔拉上。
请注意,这里还是有薄纱胸衣“稍稍遮住了胸脯”。
第三场暴露:缪法“贴近一个洞眼”看
娜娜的这场暴露有一个特定的观察视角,就是缪法伯爵从台后“布景的背面”上的一个洞眼看娜娜:
在深沉的寂静中,传来观众深深的惊叹和隐约的窃窃私语。每天晚上爱神赤裸着胴体上场时,都会产生同样的效果。缪法想看一看,便把眼睛贴近一个洞眼。舞台上的娜娜特别突出,身体白皙如玉,显得十分高大,把楼上楼下的包厢全给挡住了。缪法看见的是她的背部、绷紧的腰和伸开的双臂,而在她的脚旁,现出提台词的人的头,一个老头儿的头,一幅可怜巴巴、老实巴交的样子,像是砍断了落在地板上。娜娜登台后的头一段唱腔,唱到某些句子时,只见她从脖子到腰部直到紧身服拖地的下摆,像波浪般起伏。她唱完最后一个音节,全场响起暴风雨般的欢呼,她连连弯腰致谢,身上的薄纱飘起来,一头长发直垂腰际。缪法看见她这样弯着腰,撅起屁股后退着,一直退到他张望的洞眼前面。伯爵连忙直起腰,脸色煞白。
值得调侃的是,从一个“洞眼”上窥视娜娜,也就既使娜娜的裸露受到限制——只看见她的背部、绷紧的腰和伸开的双臂,又使娜娜的某些身体(性感)部位被强化——特别突出,显得十分高大,撅起屁股后退着。为什么左拉要这样描述呢?这样描述的性心理学意义在哪里呢?
第四场暴露:有“一层蒙胧而撩人的阴影”
虽然小说一直在提到裸体的娜娜,但是似乎到了第七章,才真正完全地裸露了:
娜娜的乐趣之一,就是对着衣柜的穿衣镜脱衣服,然后站在镜子前面自我欣赏。她把身上的衣服连衬衫全部脱光,一丝不挂地对着镜子久久地照着,忘记了一切。……
缪法瞥了一眼她那半闭的双眼、微张的嘴巴和含情脉脉的笑容;脑后金黄色的发髻散开了,像母狮的鬃毛披散在背上。她挺胸贴肚,腰部绷得紧紧的,像女战士的腰部一样结实,乳房硬挺挺的,软缎般的皮肤下肌肉十分发达。从她的一个胳膊肘向脚尖一路看下去,只见一条柔美的曲线,惟有肩部和臀部略略呈现波峰。缪法注视着这楚楚动人的侧影,注视着那融会在金黄色灯光中的金黄色肉体,注视着在灯光下像丝绸般闪光的丰满的乳房,不禁想起了自己过去对女人所怀的恐惧,想起了《圣经》中描写的那头淫荡而臊臭的怪兽。娜娜身上长满了绒毛,橙黄色的寒毛使她浑身毛茸茸的;而在她的臀部和大腿之间,肉感地隆起而又现出深深的褶缝的肌肉,给她的性器官投下一层蒙胧而撩人的阴影,正是在那里隐藏着她的兽性。这是一头金色的怪兽,像一股没有意识的力量,仅仅她的气味就足以使世界糜烂了。
尽管这一次,娜娜算是裸露得更彻底了,但我们仍然还是遇到了她性器官上那一层蒙胧而撩人的阴影。这层阴影成了我们挥之不去的遮蔽物。左拉要问我们一个深层的性心理学问题是,我们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遮蔽物呢?
第五场暴露:“只穿了一件紧身衣”
左拉在最后一次暴露娜娜时,是以人们回忆的方式描述的,因为娜娜因患天花已经死去了。巴黎最后一次见到娜娜,是在快乐剧院一出名叫《仙女梅侣茜娜》的幻梦剧里:
在水晶岩洞里,娜娜那丰满的裸体是多么迷人!她一句话也没说,本来有一句她的台词,也给删掉了,因为说话反而显得别扭;不,她一句话也没说,这才更了不起。她一登台,就使观众神魂颠倒。她那身段,举世无双,还有那肩膀,那腿,那腰身,要多美有多美。她居然死了,真是怪事!你们知道,娜娜上身只穿了一件紧身衣,下身只系了一条金色腰带,屁股蛋儿和前面那玩意儿,几乎全露在外面。她周围的岩洞,全由镜子镶成,亮堂堂的;钻石的瀑布飞泻而下,白色的珍珠项链,在拱顶的钟乳石中间熠熠闪烁;周围的一切全是透明的,一道巨大的闪电照亮清泉飞瀑,娜娜像一轮太阳处在中间,皮肤雪白,头发火红。在巴黎人的心目中,她将永远是这个样子,光彩夺目地处在水晶的世界里,恰如天上那大慈大悲的上帝。
奇怪!这最后的裸露还是不完全,不彻底,因为娜娜的身体上还是有一种令人烦恼的遮盖:一件紧身衣,一条金色腰带。还是那个老问题:女人的身体为什么就不能彻底地暴露无遗呢?这里有一个人类似乎绕不过去的悖论:既想要暴露,但又不能彻底无遗的暴露。
“阿克泰翁情结”:暴露女人的潜意识欲望
法国存在主义心理学家、哲学家萨特,在他的《存在与虚无》一书中,曾颇为奇特地提出了他所谓“阿克泰翁情结”(the Actaenon complex)的东西。这里的“阿克泰翁”,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猎人。他在狩猎时看到阿尔蒂米斯(一位贞洁的处女神)沐浴。女神大怒,把他变成一只鹿,而他的猎犬又把这只鹿给撕碎了。萨特为此为比喻,并借用弗洛伊德的“情结”——指一种潜意识的情感——一词,杜撰了如此这般的“阿克泰翁情结”:
“有人拉开了自然的帷幕,有人揭露了它……任何一种探索总是包含着对一个裸体的念头,就是推开障碍使之暴露出来,就像阿克泰翁推开树枝,是为了更好地看到沐浴中的阿尔蒂米斯。”
萨特所描述的这样一个“情结”,显然是男人心理世界中的一种潜意识情感:暴露女人的身体,就意味着揭开了“自然”中最神秘的东西。
这也就是说,暴露女人与揭开“自然”之谜(即传统上所谓发现“真理”),二者实质上是意味着同样的东西,是一回事!应该说,最早、最明确地提出这个问题的,是哲学家尼采。他在其名著《在善与恶的彼岸》中写道:
“如果说‘真理’是女人的话,那结果会怎么样呢?所有独断论的哲学家,一直不了解女人。我这种质问难道站不住脚吗?至今,他们仍然用追求真理的那种阴森严肃和莽撞冒失,去赢得女人的芳心,难道这不是很笨拙而又不得体的方法吗?可以肯定的是,女人始终不让追求者得逞。”
这里,尼采要告诉我们的是,尽管不能像传统上追求“真理”那样去追求女人(因为真理是理性的东西,但女人是非理性的,是情感化的动物),但爱女人与爱真理,二者是同一的。正是对于真理的隐秘的爱,让我们——也就是男人——如此满怀激情地追求女人。特别是,我们总是试图剥除(暴露)她们身上可能隐藏“真理”的所有东西。
如果我们仔细观赏、品味一下罗丹的雕塑和毕加索的绘画,你会发现,或你得承认,在我们现今的文化——无论是西方文化,还是东方文化——中,“真理”确实是个女人,或“真理”至少是以女人的方式而呈现出来的。“她”可能是裸体的,也可能是有遮盖的。但“有遮盖”的情形,或那遮盖的东西,是必须被剥除、被去掉的。尽管伴随着人类文明的进程,身体(特别是女人身体)逐渐地或越来越被遮掩了起来,但由于性的好奇心始终保持着“警醒”——正如弗洛伊德所说的那样,女人身体越是被一层层附属物(如衣服、阴影、毛发等)所遮蔽,就越是要去袒露它、揭开它。这样,在男人主导的文化里,暴露女人的身体,也就意味着揭开了大自然最神秘的东西。
但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在《娜娜》中,为什么暴露的娜娜总是有遮盖的呢?为什么暴露女人的身体如此之难呢?这里,左拉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性心理学问题:男人视觉性欲的矛盾心理——既想暴露,又要(甚至必须)遮掩。
“阉割情结”:看裸体女人的危险
左拉暴露娜娜的过程向我们表明:裸体的女人总是得有某种遮蔽。问题是,为什么要这样?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必定有某种深层的心理根源。目前的性心理学很难解释这个问题。幸好,弗洛伊德的“阉割情结”理论,为解释这个难解的问题投下了一线希望。
在精神分析理论中,“情结”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它一般有两方面的涵义。情结首先是指人的情感。情结总是与人的情绪、感情、欲望、甚至性欲等非理性的东西有关。但情结一词第二方面的意义更重要:这是拥有这种情感的人所意识不到的。那么一句话,情结就是指人的潜意识的情感。
所谓“阉割情结”(castration complex),是指小男孩大约从3岁开始,看到女性的生殖器会产生“阉割”的恐惧或焦虑。这种恐惧或焦虑经小男孩的有意识压抑而沉积为潜意识(即阉割情结),并对他后来的成人生活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弗洛伊德在他的《达·芬奇对童年的回忆》一书中,将这一阉割情结经典地表述如下:
“在孩子还没有受阉割情结的支配之前,在他还认为女人充满价值的那个时候,他就开始表现出极强的窥视的欲望,这是一种性本能的活动。他想看别人的生殖器,最初全部的可能性是把它们和自己的相比较。来自于母亲的性吸引力不久会在对她的生殖器——他以为那会是一个阴茎——的渴望中达到顶点,直到后来他才发现女人没有阴茎。这种渴望就经常转变为厌恶感,在青春发动期,这种厌恶感能变成神经衰弱、厌恶女人和长期的同性恋的原因。然而,他的强烈渴望固定在女人的阳具这一对象上,在孩子的心理生活中打下了无法抹去的烙印,他会特别彻底地深究幼儿的性。盲目地崇拜女人的脚和鞋,表明他仅把脚当做了他曾经尊崇过的、后来又失踪了的女人的阳具的替代性象征,这也是清楚的,喜欢剪女人的头发的反常者,则扮演了阉割女性生殖器的行为者的角色。”
弗洛伊德在他的《性学三论》(1905)、《儿童性理论》(1908)等著作中,曾详尽地探讨了儿童阉割情结的形成和发展。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你不妨把这看作是他讲的一个“故事”,大多数儿童,或者至少是大多数有天赋的儿童,大约从他们3岁开始,就要经历一个被称作“幼儿式性研究”的时期。甚至可以说,此时他们已形成了“婴儿的性理论”。
根据这一“理论”,曾经有一段时间(大约从3岁开始),在幼儿那里,男性生殖器被认为与“母亲的形象”并不矛盾。当一个男孩子第一次把他的好奇心转向性生活之谜时,他就被自己对生殖器的兴趣所支配了。他发现自己身上的那个东西有价值,太重要了!以致他不能相信:与自己非常相似的人们身上会缺少那个东西,因为他不能猜测出还存在另一种与他的那个东西“价值相等”的生殖器。于是,他便被迫得出第一个假设:所有的人,女人,还有男人,都拥有一个像他那样的阴茎。
这第一个假设成为一种心理定势,它牢固地植根于这个幼小的性研究者心中。甚至当他第一次观察到小女孩的生殖器时,也没有毁掉这一定势。通过观察,他确实感觉到,他身上真的有某种东西与女孩有别,然而他还是不能向自己承认:女孩子们身上不能找到阴茎——阴茎失踪了!
这个无法忍受的离奇想法无疑使他受到了打击。所以,他试图作出第二个假设(算是对第一个假设的妥协,或退却):小女孩也有阴茎,只是它还小;将来会长大的!
但是,如果在以后的观察中,他的这个期望还是没能变成现实,他就只好再提出一个“补救性的”假设:小女孩本来也有一个阴茎,可是被割掉了,并在它的那个地方留下了一道伤口。
弗洛伊德说,此时看得出男孩的性理论有了进步,但这个理论的“进步”已经包含了男孩的“令人痛苦的个人经验”:那时,这个男孩已经被人恐吓:如果他再显示出对他那个器官的兴趣太浓厚的话,那么他“如此心爱的”这个东西,就会被取掉、被弄走。正是在这种“阉割恐吓”的影响下,他现在只好用“新的视角”,来重新审视他以前已获得的有关女性生殖器的见解:如果没有阴茎,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有什么东西缺失了——尽管这个结论是无法接受的!从今以后,这个男孩在为男人忧虑的同时,将会开始蔑视、甚至厌恶那些“不幸的创造物”——也就是缺失了的阴茎。他不再认为女人“有价值”。而他自己感到:严厉的“惩罚”已经降临到自己头上!
按弗洛伊德的观点,这种阉割情结,在男孩的心理生活中打上了几乎永远无法抹去的烙印。等到他成年之后,在他的潜意识中,仍然存在着对女人的深深的恐惧:既然女人是被阉割了的(这是永远可怕的),那么看女人的裸体就是危险的!因为看裸体女人会引起阉割焦虑。
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左拉小说中对娜娜的暴露为什么总是有遮掩的了。尽管在很大程度上,左拉的写作动机就是要“暴露”娜娜,就是要逐渐揭露这个“在她两条雪白的大腿之间腐蚀和瓦解着巴黎”的身体的秘密,但即使在娜娜暴露的关键时刻,我们也是看到,“在她的臀部和大腿之间,肉感地隆起而又现出深深的褶缝的肌肉,给她的性器官投下一层蒙胧而撩人的阴影,正是在那里隐藏着她的兽性。”这层“阴影”成了我们挥之不去的遮蔽物。由于阉割情结作祟,女人的身体,特别是裸体,意味着阉割,至少代表着被阉割的威胁,故而我们总是需要这层遮蔽物,也许永远需要!
看裸女就像看“美杜莎的头”:眼睛会失明或目眩
如果你对用“阉割情结”来解释裸体女人为何需有遮蔽还存有疑虑的话,那么不妨尝试一下别的解释途径。左拉在《娜娜》中多次描述的一个情境为此提供了可能性。
缪法伯爵迷恋娜娜的身体,但这种迷恋几乎每次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既无法把眼睛从娜娜身上移开,又对娜娜裸露的肉体感到可怕。以下是左拉的几段入木三分的描述:
缪法伯爵被带进了娜娜的化妆室,
面对这个几乎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子,……目睹一个女人化装时最隐秘的细节,他的整个身心不由得奋起反抗。在这段时间,娜娜在他身上渐渐产生魔力,使他感到恐惧,下意识地回想他曾阅读过的宗教书籍,回想童年时代常常听得入迷的魔鬼附身的故事。他是信鬼的,他隐隐感到娜娜就是魔鬼,她的笑、她的乳房和她充满罪恶的臀部,都显示她像个魔鬼。
…… 缪法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切。他看见映在镜子里的她,她滚圆的肩膀和她淹没在玫瑰色光影中的胸乳。娜娜那张闭上一只眼睛的脸是那样令人春情激荡,脸上那两个小酒窝里仿佛荡漾着情欲,缪法尽力想转过身不看,却怎么也做不到。
另一个场景:娜娜对着衣柜的穿衣镜脱衣服,然后站在镜子前面自我欣赏。
缪法出神地看着她,觉得她很可怕,连报纸也从他手里掉到了地上。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雪亮了,所以他蔑视自己。不错,在三个月时间里,娜娜腐蚀了他的生活;他感到自己连骨髓都被腐蚀了,被他不曾想到的肮脏东西腐蚀了。现在,他身上的一切就要腐烂了。他突然意识到这种邪恶将带来的祸害,看到了这种破坏因素所带来的解体,他本人遭到毒害,他的家庭被毁坏,社会的一角哗啦啦一下子就坍塌了。他无法把眼睛从娜娜身上移开,而是死死地盯住她,尽量让自己心里对她裸露的肉体充满反感。”
……这是一头金色的怪兽,像一股没有意识的力量,仅仅她的气味就足以使世界糜烂了。缪法一直注视着她,像鬼魂附身、着了魔似的,闭上眼睛想不看她,可是那怪兽又出现在黑暗深处,比原来更高大,更可怕,姿态更迷人。现在,这怪兽将永远呈现在他的眼前,永远存在于他的肉体之中。
看裸体女人竟令男人像鬼魂附身似的“着魔”,使人“闭上眼睛”、“可怕”、“恐惧”、“被腐蚀”、“遭毒害”,这样的心理状态确实需要解释!幸好,弗洛伊德在一篇奇妙的论文《美杜莎的头》(1922)中,对此提供了另一种解释(可与“阉割情结”的解释相互补充)。
在希腊神话中,有一种女妖叫“戈尔工(Gorgon)女妖”,据说,任何人若是见到戈尔工的头,都要被化成石头。戈尔工三姐妹住在遥远的西部的地方。而三姐妹中只有美杜莎(Medusa)死去(被珀耳修斯所杀)。美杜莎也像她的姐妹一样,目光所及之物都要被化作石头。她的头上无毛发,而是缠绕着许多条蛇。据后来的神话说,珀耳修斯砍下的美杜莎的头,后来安装在雅典娜的神盾上)。这样,美杜莎的名字失去了原有的意义,而变成“雅典娜”的别名之一。
弗洛伊德正是在关于“美杜莎”的希腊神话中,找到了他关于“阉割情结”的假设——隐喻着看裸体女人的危险——在神话学上的表现。按照弗洛伊德的有趣解释,美杜莎的蛇头发,证实了这样一种“规则”:“阴茎象征物的繁衍意味着阉割”。也就是说,美杜莎的头和她的蛇发,代表的是女性生殖器。当然,那些蛇也可能同时代表着许多阴茎——“阴茎象征物”。这些阴茎面对阉割的危险而有恃无恐。男性观看者尽管被变成石头(就像美杜莎被斩首),唤起了阉割的恐惧;而吓得“浑身僵硬”,同时也意味着一种“勃起”,从而给其他男性观看者“(我)还有一根阴茎”这样一个安慰。
弗洛伊德还认为,美杜莎的“蛇发”作为一种象征物,乃是纯洁的雅典娜女神给她带上去的。因此雅典娜就成为一个不可接近的、抗拒一切性欲望的女人——因为她展示了母亲的令人恐惧的生殖器。通过对美杜莎这一希腊神话的阉割情结式的解读,弗洛伊德进一步强化了看裸体女人的危险:不是变成石头,就是眼睛失明或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