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仿佛听到帘子那边有很轻的叹息声。他知道李志超在听他们的谈话。
他问小严:“你觉得今天是谁下的手?”
小严说:“谁知道啊。我们也看不住,白天还好,晚上大徐忙不过来,也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我真的觉得他好可怜,死了才能解脱了,可是没有办法。他身上的褥疮根本就不能封口。”
其实老余很清楚,瘫痪病人容易得褥疮,帮瘫痪病人多翻身,是护工的事,可是大徐肯定是不会干的。 他每天晚上就是胡乱在李志超脸上,身上擦几下,然后就是上半夜来看看,下半夜就是找几个护工,躲在一个杂物间打麻将。打完麻将,天也亮了,再来给李志超擦把脸。
小严走了以后,老余却再也睡不着了。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有点意思,他没想到这小小的病房里,却暗流涌动,几方面为了自己的利益,对李志超这半截人采取种种行动。
老余心里恨着李志超,第一眼看到他,真希望他早点死,后来看到他活着这样受罪,听见大徐虐待他,从心里感到痛快。现在又有人想杀死他,老余觉得自己在看一场戏,他突然想到:自己这时候住进这间病房,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安排?难道是老天爷有意让自己看到仇人得到报应?老余决定要好好把这戏看下去。
这天晚上,安静了两天的李志超又开始了翻腾,打麻将输了钱的大徐,用更大的力气打了他,同时老余听到李志超的哭声,像是被捂住了嘴巴的那种。老余心里觉得特别解恨。
一连好几天,都是李志超拔掉了针头,挨打,哭。老余心想:这个李志超也是铁了心了,天天挨打,还是天天照样这样做,怎么说也是血肉之躯啊。终于一天晚上,他有点不忍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殴打声立刻停止了,李志超的呜咽声也低了下来。老余不敢再动出声响,他心里也有点怕大徐。
大徐走后,李志超又哭了很久,吵得老余没法入睡。他觉得叫护士来也没用,也就懒得说什么了。
公交公司的人来了,看了看李志超的情况就走了。保险公司的人来了,看了看也走了。 李志超的老婆每天来,每天都说着一模一样的鼓励话。
李志超的儿子来了。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长相十分猥琐。他可不像他妈那样好好哄着李志超。他对着李志超破口大骂:“你天天鬼闹个什么?你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吗? 你一点本事也没有,搞到现在,老子连个房子都没有,现在有这机会,可以趁机多搞几个钱,你又天天寻死觅活地闹,真是要作死!”
李志超死死闭着眼睛,不愿意看他儿子一眼。他想要是能把耳朵也闭上就好了。其实他很想说:“你原来是有房子的,我们给你房子了,你自己瞎折腾,把房子弄没了。现在骂我有什么用?不争气的东西。”可是他说不出来,只能任凭儿子不停地骂。
老余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说:“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李志超的儿子一听立马跳了起来,“我们家自己的事,关你屁事!磕瓜子磕出个臭虫,你充的个什么人哪?”
老余气得一时胸闷气短,连连拉了紧急铃,小严急急忙忙跑进来,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 小严对李志超的儿子说:“你马上出去,你在这里影响病人休息。”李志超的儿子还要说什么,被小严连推带搡推出了病房。一看见老余的样子,小严又急忙给他接上了氧气。
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李志超不止一次地把自己的一生想了一遍又一遍。 他真的后悔当初年轻不懂事,文革开始就胡闹一阵,伤害了那么多人,而且老余家发生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 可是他当时确实认为自己是为了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不过很快,他就和同龄人一样,被撵到了农村,而且一呆就是八年。后来他终于顶替了母亲,回城在印刷厂当了工人。在邻居们的撮合下,他匆匆忙忙找了个对象,匆匆忙忙结了婚,儿子出生的时候,他也着实兴奋了一阵。但是印刷厂后来在改革大潮中垮了,给他们一点可怜的遣散费,就算退休了。
遣散费只有几千块钱,他拿了钱跑到广州去,买了些衣服,在汉正街摆摊,慢慢做起来了。后来看到别人跑运输好赚钱,就把摊子交给老婆,自己花钱买了一辆卡车跑起了运输。跑运输很辛苦,但是钱好赚,几年之内,他就赚了好几百万。又买了几辆车,请了司机,自己就当起了老板。一天到晚喝酒,打麻将赌博。老婆看见家里有钱了,汉正街的摊子也不摆了,两个人就整天地潇洒快活。
直到有一天晚上,李志超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是外省的公安局打来的,问他认不认识某人,他一听是自己的一个司机,就说认识。对方说要他马上赶过去,司机晚上赶夜路睡着了,压死了人,现在在关起来了,要他去领人。李志超一听马上瘫了,压死人这事太大了,恐怕要倾家荡产了。
最后的结果,是李志超把几辆车都卖了,才把那家给安抚好了。他自己又回到了起点。
可是李志超却没有了最初的奋斗精神。再说大环境也完全变了,就连在汉正街摆摊都不可能了,因为摊位费他都拿不出来了。这时候正好赶上房子拆迁,他家原来的房子可以算成两套,他就拿一套出租,又在小区边上搞了个小摊子炸点臭豆腐卖,勉强维持度日。 后来到了可以拿低保的年龄,就和老婆都办了低保,天天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
没想到儿子却是个不争气的。儿子结婚的时候,他们把出租的那一套房子给了他,老婆生了个女孩,结果孩子刚满月,他就和别人好上了,和老婆离了婚,房子当然得给女方,自己搬回来住。后来又找了个老婆,生了儿子。这时候房价已经贵得上了天,他们再也买不起房子了。 一家五口挤在一起。 媳妇天天在家里闹,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媳妇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不愿意和他们住在一起。
其实刚住院的时候他也想活着,活一天就多给家里赚一点。可是他慢慢看出来了,家里人没有人真的关心他。老婆每天来念叨的都是同样的话,却从来没问过他感觉怎么样。连他的背上长满了褥疮这件事,他觉得她都不知道,因为她每次都离他远远的,连喂他吃饭都是离他越远越好的那种表情。因为晚上有护工,她也从来不动手给他擦洗。儿子更是来一次骂他一次,好像他自己失败的人生都是李志超的错。家人都只把他当作赚钱的机器,没有人在乎他的感觉,没有人知道他每天受的煎熬。
他唯一听到的一次同情他的声音,是当大徐晚上偷偷打他的时候,老余发出的那一声咳嗽。他能听出来,那一声咳嗽其实是一声警告。可是他能干什么呢?他什么也干不了。他天天看着离床不远的窗台,他知道他的病房在十二楼。“要是能跳下去,该有多好啊!要是我能爬过去,就能跳下去了。” 他看着那只有两步之遥的窗台发着呆。但是不行,就算他能摔到床下去,他也没法爬上窗台,他在心里反复计算过了。这些在平常人看起来非常简单的事,对他来说都是天大的障碍。
“报应,报应啊!”李志超除了琢磨着怎么才能死,就是在心里念叨这句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