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舍迎面有一幅荔枝图挂轴,是岭南派画家陈永锵的手笔:一篮荔枝,上书:大利 荔子,祥物也。
一幅荔枝图,不仅蓬荜生辉,而且常常把南来客的思绪带回南国。
小时候,南来客住在沙面西桥畔,沙基涌对面清平路口有家水果摊,每年到了初夏,水果摊就开始摆卖荔枝,先出现黑叶和淮枝,等到六、七月份荔枝的旺季,桂味和糯米糍才相继上市。荔枝有大年小年之分。大年荔枝丰收,从化、东莞一带的朋友有时会送来一小筐荔枝。父亲会泡上一大壶好茶,全家围坐一桌品尝荔枝。南来客可以一口气吃十多二十颗。“日啖荔枝三百颗”是诗人夸大其词。广东人说,“一粒荔枝三把火”,荔枝虽好,不能多吃哟。多吃会上火。
“南海郡出荔枝焉,每至季夏,其实乃熟,状甚环诡,味特甘滋,百果之中,无一可比”。 早在唐代,曲江人张九龄就在其《荔枝赋》中对荔枝做了概括性介绍。
尽管“百果之中,无一可比”,岭南佳果中,榴莲、木瓜、芒果等都先声夺人,有果王之称。那荔枝算什么呢?“果之美者,厥有荔枝”。如果说菊是花中隐逸者,莲是花中君子,牡丹是花中富贵者,荔枝国色天香,则可以比作果中美人。荔枝外壳鲜红如丹,剥开后肉白如玉,晶莹剔透,甘甜多汁,风味独特。用张九龄的话形容,“朱苞剖,明珰出,冏然数寸,犹不可匹”。张九龄对荔枝情有独钟,现代岭南人也对荔枝赞美有加,红线女一曲“卖荔枝”,传遍羊城大街小巷,流传至今,道出了岭南人对荔枝的喜爱。
当年广州水果摊摆卖的荔枝品种不多,来来去去也就黑叶、淮枝、桂味、糯米糍几种。黑叶、淮枝甜中带酸,属于下品;桂味和糯米糍清甜可口,属于上品。说到荔枝品种,不能不提挂绿。
挂绿是荔枝中的极品。
过去在广州,荔枝是连果带叶按把论斤两卖的。黑叶、淮枝一般一毛五到两毛左右一斤,桂味、糯米糍两毛到两毛五左右一斤。南来客小时候听人说过南方大厦曾卖过一种荔枝,按粒(颗)卖,一粒相当于五块,叫什么“挂绿”,听后也没在意。再次听到挂绿,是在一九六九年春。那时,南来客上初三,全班(当年叫排)到增城县石滩公社麻车大队学农,日出而作,下田插秧;日落而息,到贫下中农家中听老农讲那过去的事情 (就像南来客今天这样)。本来老农应该痛说旧社会苦难家史,可是那一带是鱼米之乡,旧社会苦不到哪儿去,老农无苦可诉,又不能像今天某些网痞那样生安白造,不知不觉就改变话题,摆起龙门阵来。一晚,老农天南地北扯了一阵,不知怎么扯到多年前曾在增城县城附近碰到有人叫卖一种带绿线的荔枝,当时不识货,嫌贵没有买,“系驳枝(嫁接)挂绿来嘎。” 老农遗憾终身。这是南来客第二次听到挂绿。老农告诉南来客,挂绿荔枝,顾名思义,每粒上面都有条绿线。至于绿线的来源,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何仙姑在荔枝树下睡了一觉,离去时把一条绿带落在那儿了。另一说是宋皇走难在荔枝树下休息,走时把绿腰带落那儿了。不管是谁的绿带,反正过后那棵荔枝树结果,每粒荔枝上面都带有绿线。老农还告诉南来客,挂绿本尊在增城县城西园,有人把守,每粒荔枝都有编号,收成后上贡国家领导人,据说以前也曾在广州南方大厦卖过给平头百姓,价钱令人咋舌。说这话时,说者和听者都绝对想不到,四十多年后,挂绿拍到了数万元一粒的天价。
多年以后,南来客到增城县城访友,有幸到西园一睹挂绿真容。可惜过了荔枝季节,只看到那棵半死不活的挂绿荔枝母树,带绿线的荔枝还是没看到。
在古代北方,荔枝难得一见。张九龄为此写了篇《荔枝赋》,洋洋洒洒,对荔枝做了细致描述,把家乡土特产介绍给世人,而极尽铺陈之能事的目的是借荔枝对人才之际遇发出感慨:“夫物以不知而轻,味以无比而疑,远不可验,终然永屈。况士有未效之用,而身在无誉之间,苟无深知,与彼亦何以异也?”
流传更广的是白居易的《荔枝图序》。白居易笔下的荔枝生于巴峡间,与《荔枝赋》相比,《荔枝图序》犹如一幅速写,寥寥数笔,勾勒出荔枝的性状。白居易的文字通俗易懂,“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可谓家喻户晓。
白居易的《荔枝图序》一文,南来客是在文革期间读到的。一九六七年夏到一九六八年夏这段时间,是广州最乱、同时也是管制最松的时期,逍遥派南来客躲在家中颇读了些书。家里有本文革前初中语文课本,第一篇是许地山的《落花生》,后面就有白居易的《荔枝图序》。荔枝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而数十年前读《荔枝图序》的情景,恍如昨日。
跟白居易的名句一样耳熟能详的是另一个唐代大诗人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中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张九龄的《荔枝赋》是体物言志,写作起因是“诸公莫知之,而固未之信”(没有照片啊);白居易的《荔枝图序》是说明文,“命工吏图而书之,盖为不知者与知而不及一、二、三日者云”(有图,可是还是没有照片)。二人都提到一个“知”字,或莫知,或不知与知而不及一、二、三日”。杜牧写的是诗,到底无人知送来的是荔枝还是无人知送来的荔枝是什么东西,有点语焉不详。不过,知与不知,《过华清宫绝句》显而易见是首讽喻诗。先皇功过,后人不好明说,就像白居易李冠刘戴,来个“汉皇重色思倾国”,杜牧来个“一骑红尘妃子笑”,你自个去体会个中深意吧。
有关荔枝,流传最广的莫过于宋代大文豪苏东坡的千古名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这两句“荔枝赞”,在岭南可谓妇孺皆知。东坡居士是荔枝权威,曾考证过“一骑红尘”送来的是产于涪州的荔枝,不是产于岭南的荔枝,在惠州闲来无事,饱食荔枝之余,拍拍肚子,想到中国诗歌讽喻的光荣传统,不甘后人,还写过一首《荔枝叹》,感叹到激愤之处,居然“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认定红颜祸水,美人倾国,求老天爷可怜可怜老百姓,别生出荔枝这么个玩意儿祸害人。
坡公差矣。荔枝如美人,是造物主的杰作。人自为疮痏,与尤物何干?
荔子,祥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