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德累斯顿大轰炸七十年纪念日
德勒斯顿,德国萨克森州首府,是德国十大主要城市之一,二战前它是德国照相机、钟表制造、瓷器和高级食品的生产中心,是德国最发达的工商业城市之一。这里还是德国东部重要的文化艺术中心,以其无与伦比的艺术瑰宝、众多精美的巴洛克建筑,被誉为“世界建筑宝库”、欧洲最美丽的城市之一。这里曾经有着是优雅迷人的古建筑,价值连城的艺术珍藏,令这座昔日萨克森选帝侯的都城,名闻遐迩。从17世纪初,一代代萨克森选侯在茨温格尔宫的画廊里,收藏他们辛苦搜罗到的名画和艺术品,其中就有那幅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以及出自达·芬奇、伦勃朗之手的稀世珍品。对全欧洲的有识之士来说,德累斯顿的名字拥有如下共鸣——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魅力与优美之家园;特罗洛普小说中的女杰之故乡;贵族子弟游学之圣地。它是一切优美、典雅与奢华之所在。然而在二战行将结束之前,在美英联军的一次有预谋的、惨绝人寰的大轰炸中,这里被夷为平地,在这里生活的人们瞬间变为一具具焦尸、白骨,这里的一切灿烂文化与物质文明也随之化为一片瓦砾焦土。如今这座饱受战争蹂躏和沧桑的城市,刚刚于2015年2月13日度过了其战后涅槃重生的第七十个纪念日。不知从何时起,每年的2月13日20点15分,德国东部每一个乡村教堂的小钟楼上,都不约而同地会响起沉闷而忧郁的钟声。
1945年1月,随着盟军在东西两线节节胜利,欧洲的制空权已完全掌握在盟军手中,为了打击德军的交通运输和军工生产,更重要的是打击德国人民的信心,盟军开始着手制定大规模空袭德国的“雷击”行动的几种方案,英国首相邱吉尔亲自把在预定的苏军占领区内的德累斯顿定为目标。1945年2月13日晚,英国皇家空军出动了796架兰开斯特轰炸机和9架德·哈维兰蚊式轰炸机,分两波前往德累斯顿。22点15分空袭警报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第一批245架英军重型轰炸机在德累斯顿上空投下了炸弹和燃烧弹,每架轰炸机在两分钟内扔完所携带的大量4磅重的“目标指示棒”,这些目标指示棒发出红色或绿色的光,为后续批次的大规模轰炸机队指示目标。随后的第5中队244架轰炸机投下了800多吨炸弹。总计投掷了1,478吨高爆炸弹、182吨燃烧弹,轰炸一直持续到2月14日早晨五、六点钟。三小时后,英国皇家空军发动了第二轮空袭。那时天气已放晴,539架轰炸机以高精确度投下超过1,800吨炸弹。2月14日12:17美军第8航空队发动了第三轮、两次深度空袭,第一次406架美国B-17S轰炸机以铁路调车场为瞄准点,投下940吨炸弹和141吨燃烧弹;第二次580架B-17S轰炸机投下1,554吨高爆炸弹与164吨燃烧弹。部分担任护航的P-51野马战斗机得到命令,环绕德累斯顿对路面交通设施进行低空扫射,那些侥幸逃过前几轮轰炸的平民试图逃离被火焰风暴吞噬了的德累斯顿时,却遭到了美军飞机的猛烈扫射,美军的轰炸一直持续到2月15日。在四轮空袭中投掷的炸弹总共约有3900吨。
轰炸按计划的标准程序严密进行:先投掷大量的高爆炸弹,掀掉屋顶,露出房梁等木结构;爆炸气浪把房间的隔门冲走,行成贯通结构。然后投下大量燃烧弹点燃房屋的木材结构。再投下高爆炸弹来阻遏消防队的救火行动。这一切最后使地面形成一股持续的火焰风暴,中心火场温度激增至摄氏1,500度。轰炸区域着火后,焚烧区上方的空气温度暴涨并且产生高速上升气流,外界的冷空气被极速带入的同时也将地面的人们吸进火中,此时的德累斯顿简直成了一座翻腾的人间地狱。火焰发出像大炮一样的轰鸣声,风在呼啸着,尘埃和烟雾在城市周围狂暴地旋转着,那些被火焰烧着的人们在地上翻滚、哀嚎着,被炸弹和碎石击中的人们,匍匐爬行着、呻吟着,人们在尘埃和烟雾中艰难地呼喊着、奔跑着,妇女儿童在哭号着,悲惨万状……。一位参与轰炸的英国空军飞行员回忆说:“当时的场景让我完全震惊了,我们彷佛飞行在火的海洋上,炽热的火焰透过浓浓的烟雾闪烁着死亡的光芒。我一想到在这人间炼狱里还有很多妇女和儿童,我就无法自制地对我的战友们喊道:‘我的上帝,这些可怜的人们!’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觉,也无法为之辩护.....”
轰炸过后德累斯顿被夷为平地,市区变成一片废墟,横尸遍野,大火连续烧了几昼夜。德累斯顿的毁灭引起英国消息灵通人士的不安。根据记者马克斯·黑斯廷斯1945年2月的报道,德国诸城市上空的空袭已变得与战争结果无甚关联。他认为,德累斯顿大轰炸使同盟国国民第一次对打击纳粹的军事行动产生怀疑。报纸社论就此问题穷追不舍,英国下议院议员理查德·斯多克斯长期反对战略轰炸,曾在下议院对此提出过质疑。此时事先亲定把德累斯顿列入目标进行轰炸的邱吉尔,事后却试图与该事件划清界限。邱吉尔在其回忆录中写道:“如果我们走得太远的话是否也会成为禽兽?”指挥德累斯顿轰炸的英国皇家空军轰炸机司令部副司令桑德比中将说:“谁都无法否认空袭德累斯顿是一场真正的悲剧......真正无情的是战争。一旦全面战争开始,那么它就不可能有任何真正的人道主义。”谁也无法否认的是德累斯顿大轰炸是美英二战中最大的屠杀事件。
德累斯顿大轰炸已经成为历史,然而六十多年来,有关的争论从未停止过,关于大轰炸的性质问题尤显突出,成为争论焦点所在,从极左翼到极右翼之间,各个政派都发表了意见。主张德累斯顿大轰炸属于战争罪行的一方用以下两点作为其最充分的论据,即德累斯顿并没有直接的军事目标,同时该城遭到了燃烧弹的过度破坏。许多人认为军事意义的缺乏、平民死亡的代价以及德累斯顿文化上的重要地位这些因素就足以为轰炸定罪。据《牛津第二次世界大战全书》所言,空袭发生两天之后,英国准将科林·麦克凯·麦格里尔森在一份由盟军最高指挥部掌控的非正式新闻简报上向记者说到:“‘雷击’行动的目标是在广大民众的聚集区掷弹,切断救济物资的畅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小说家君特·格拉斯及泰晤士报前编辑西蒙·詹金斯都把德累斯顿大轰炸看成“战争罪行”。德国文学评论家哈罗德·耶纳宣称:“看吧,德累斯顿大轰炸,真正针对平民的袭击。”种族灭绝观察组织的负责人格瑞格雷·H·斯坦顿博士指出:“纳粹大屠杀是历史上最邪恶的种族灭绝行为之一,但盟军在德累斯顿掷燃烧弹,在广岛和长崎投原子弹同样也是战争罪行——如里奥·卡玻和埃里克·马库森所说,这也是种族灭绝之举。”
受争议的特立独行的德国史学家乔治·弗瑞德里克(Joerg Friedrich)在其著作《火焰》(Der Brand)中用有据可查的材料来证明对德累斯顿大规模的轰炸堪称暴行,因为纳粹军在1945年初已全面撤退,德累斯顿大轰炸被看成战争罪行,因为对平民的摧残甚过对军事目标的打击。他认为因为协约国意欲造成尽可能多的平民死亡,甚至按法律标准来看轰炸时间,对德累斯顿的攻击也该算是战争罪行。
而反对将德累斯顿大轰炸列为战争罪行的,从协约国的条约职责中提到的细节可看出: 1945年空袭与国际法“根据国际人道法审视此类事件,人们应当牢记二战期间没有任何协议、条约、公约或其他手段来履行保护平民或其财产的职责,因为当时的公约只有效保护陆战、海战、医务船中的伤病员和保护战俘的战争法案及惯例的实行。”
除此之外,死亡人数也是争论的焦点,德国官方公布的数字是25000人,但是历史学家、学者以及民间人士不断提出不同的观点,萨克森省的政治家义愤填膺地说,这样的统计数字,是对经历了那场浩劫的德勒斯顿人们更是对死者的不公,我们应该对此感到羞耻。瑞士国际红十字会的推测死亡人数在大约二十五万,有人做了调查统计,大轰炸后德累斯顿的登记人口是二十多万人,在此之前德累斯顿的常住人口为六十多万,而当时从东部逃难来此地的难民有六十万,因为苏军已经占领了东部城市Breslau(现波兰城市Wrozlaw)还有大批从前线下来的伤兵,因此人们推测大轰炸的死亡人数是近百万人。一部关于大轰炸的纪录片名为【联军在德累斯顿的大屠杀式轰炸】,记录了很多空袭当时的镜头以及大轰炸之后的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场面,片子的结尾是这样说的:在德累斯顿大轰炸中死亡人数比日本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中死亡人数的总和还要多。
在著名的阿登战役中被德军俘虏的二十三岁美国军人库尔特·冯内(KurtVonnegut),与其他战俘一起被关押在德累斯顿一个屠宰厂的地下室里,他亲身经历了那场大轰炸,他说当第一波轰炸发生时,监狱看守逃回家去搭救家人,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从被炸塌的建筑里爬了出来,他经历了一切并死里逃生,他于2007年死去,在2005年他出版了一本名叫《第五屠宰场》(Slaughterhouse-Five)的书,谴责这次滥杀无辜、毁灭文明的行为。但是这本书至今被美国政府所禁止。另一位德累斯顿大轰炸幸存者英国军人维克多·格雷格(VictorGregg)说:我仍坚信这是战争罪,作为曾关押在德累斯顿的战俘,我仍饱受那些悲惨回忆的折磨,而我对此的愤怒则未曾平息。以下是他的叙述:
对于杀人与流血,我并不陌生。二战爆发前两年,我应征入伍,21岁时,我已参加了一场大战和若干场相对较小的战役。曾几何时,青年人的尸骸散落于我面前的战场,而他们曾尽情享受活着、大笑和与同伴开玩笑的喜悦。战争岁月一年又一年,战斗愈发残忍,新式武器投入使用,新入伍的年轻人成为标靶。经历了这些,我依然是个神志正常之人,我是怎么做到的?我不知道。接着就迎来了1945年2月13日的夜晚——68年前的本周。我当时是一名关押在德累斯顿的战俘。当晚大约十点半,空袭警报开始了悲恸的哭泣,而由于每夜空袭警报都会响起,没有人留心到当夜有何不同。德累斯顿居民相信,既然纳粹空军在空袭英国时放过了牛津城,德累斯顿也会幸免于难。警报停息,一小段沉寂之后,第一波充当探路者的机群已飞临城市,投放着照亮目标的燃烧弹。燃烧弹倾泻而下,粘在投弹区的人身上,将其化为人肉火炬。被活活烧死者的惨叫与没被击中者的哭喊融合在一起。根本不需要燃烧弹来为第二波轰炸机指引目标,整座城市已变为一束巨型火炬。一百英里外的飞行员也肯定能用肉眼看到。德累斯顿没有防御工事,没有防空炮火,没有探照灯,什么都没有。我对于这一人间悲剧的描述—《德累斯顿:一位幸存者的故事》,将于本周的纪念日出版。我在出版活动中接受了多次采访,在采访中我坚持认为这一事件是最高级的战争犯罪,是加诸于英国人之名上的一个污点,只有在全体公众面前做出道歉才能洗刷掉的污点。许多人包括在《卫报》文章之下发表评论的人,为此而批评我。读了这些批评之言,我必须承认我写出的某些事情对许多人造成了某些伤害,但对这些人,我想说,作为个人,我有时仍承受着对那些可怕事件的回忆的折磨。从一方面被认为是某种英雄,到另一方面被认为是纳粹支持者,这些教育了我任何问题都有许多方面。我试着去理解那些不同意我的观点的人。就像库尔特·冯内古特写下了《第五屠宰场》(Slaughterhouse-Five),我书写的都是我所目睹的。我并无所图。我只是坐下来,试图清空头脑,清除我有时仍承受的梦魇的残余。
在听闻了德累斯顿大轰炸的事后,我决定专程去德累斯顿看看。一路上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想着七十年前那血雨腥风、人间地狱的三天,一幕幕悲壮惨烈的影像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无法想象这座经历了如此一场浩劫的城市,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而当我站在易北河畔的古建筑群之前时,却无法不被那恢弘的气势、壮丽与华美,以及那无法言状的沧桑感所震撼。这座曾被称为“世界建筑宝库”的文化古城,竟然不露一点声色,它是那样的雍容大度、仪态万方。茨温格尔宫,就像埃菲尔铁塔之于巴黎一样,它是德累斯顿的象征,如画的花园庭院、被无数英姿栩栩的雕像围绕的天主教宫廷教堂、精美的塞姆佩尔歌剧院、富有“欧洲阳台”之称的布吕尔台阶,大群巴洛克式古典建筑巍然而立、美轮美奂,这是那座曾被大轰炸夷平、被燃烧弹烧成灰烬的城市吗?它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劫后余生,竟然蜕变得如此这般如诗如画、凄美动人!
德累斯顿——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
难以置信的是所有这些都是人们一砖一石地在废墟上重新建造起来的,断断续续历时60多年,至今城市还未完全恢复原貌。桑珀尔剧院的重建工作,直到1977年才开始动工,8年之后,也就是剧院被毁40年之后,一座新的歌剧院再次屹立于市内的戏剧广场上。它完全按照1878年桑珀尔剧院的原貌修复,从外貌上看,是新文艺复兴式的风格,宏伟壮丽,富于古典气息。1985年2月13日,德累斯顿毁城40周年这一天,新剧院举行了盛大的揭幕启用仪式,庆典上演出了韦伯的《魔弹射手》和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玫瑰骑士》。壮丽恢弘的圣母大教堂是德累斯顿的市徽,教堂的重建是20世纪末欧洲最重大的废墟重建工程,始于1944年,历时十余年,总投资达1.8亿欧元。重建教堂的费用来自各地各种形式的捐款。当时德累斯顿的许多饭店都出售一种手表,50欧元一块,表上镶嵌的一块绿豆大小的碎石就来自教堂废墟,卖表的收入用来修建教堂。在重建过程中,尽可能地利用被炸毁后残留下来的砖块,墙壁中依然清晰可见无数被烧成灰黑色的石砖。新旧砖的衔接处,看似一道道的伤疤。在教堂的前面还保留有一堵未倒塌的废墟墙,它默默地矗立、无声地诉说,唤起人们对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记忆。没有几座城市能像德累斯顿,遭受灭顶之灾后能如此完美地重建。今天的德累斯顿,其实是二战后模仿原貌一点点拼成的“新”城。令人惊讶的是,雕塑和建筑物被恢复得如此完美,原始的砖石物料被别具匠心地运用,堪称巧夺天工,天衣无缝地再现了原状。从这群建筑物中走过,仿佛穿越时光隧道,绮丽气派中隐隐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凄美和哀伤。
重建后的圣母大教堂
巴洛克式建筑群
巴洛克式建筑群
巴洛克式建筑群
巴洛克式建筑群
重建后的桑珀尔歌剧院
英国史学家弗雷德里克·泰勒(Frederick Taylor)曾说:“德累斯顿被毁具有史诗般的悲剧性。这座象征着德国巴洛克建筑之最的城市曾经美得让人惊叹。”如今的德累斯顿所展现的厚重的历史感和优美的古典风韵,既壮观又细腻,既磅礴有凄迷,既古老又永恒,她依然美得叹为观止。德累斯顿的美,是那种令人痛彻心扉的美,也是永恒的美。我被这美深深地震撼、打动了。巧合的是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2015年2月13日,德累斯顿大轰炸七十年纪念日,我仿佛依稀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教堂祈祷的钟声。
一束鲜花至于海德公墓一座坟茔之上
注:以上图片取自网上
(发表于2015年3月1日德国【华商报】第380期50版)
(发表于2014年第5期【世界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