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气
第一章
很小的时候村里人都喜欢说,魏书记是个有福气的。都是一出生就赶上那三年,魏书记要高出一个头,脸上也总是红通通的,不像别的小孩细胳膊细腿面有菜色。村里人说这话的时候都是笑嘻嘻的,魏书记觉得这是表扬是夸奖,就扬起头脸上笑出一朵花来,同时眉毛上挑眼角眯起来,从嘴里发出呵呵呵的声音。他一笑村里人人更乐了,一个个都说:像你爸像你爸!这么像的咱武功县寻不下第二个,苏坊乡寻不下第二个,凹里村理是出不了第二个!
九岁那年他从外面回来,看见他的父亲蹲在院门门道里,离他只有几步远,靠着墙低着头抱着膝。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悲伤的气息。他虽然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却被那种气息所感染,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喘气声。父亲魏老八把他拉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听见里屋传来奇怪的声音,却不敢说话,只听见耳边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娃呀!你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里屋的声响突然消失,油灯亮起来,屋门打开,一个黑色剪影漂过来。魏书记认出他来,没有说话。黑影在他们旁边停下,摩挲着魏书记的头说:选民回来了?魏老八站起来说:你。。。。回呀?黑影说:噢,回去呀!他的母亲在里屋门口说:晚上吃啥呀?我给咱做。
黑影走出去,他的父亲跟过去插上门闩,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夜里,魏书记醒来,看见父亲正看着他,两手捏着他的耳垂朝下拉,嘴里还在嘀咕着:你要争气呀!你要争气呀!你要争气呀!
那时候的魏书记还不明白争气的含意,只觉得考试前几名也是争气,从此以后发奋读书,鲤鱼跃龙门离开农村,之后改名魏鹏文。
上初中之前,魏老八经常拉魏书记的耳垂,经过几年的不懈劳作,终于达到空前的尺寸。初一那年,有一天魏书记放学回来,魏老八像往常一样把他拉到怀里,这时候魏书记不情愿了,脑袋一甩老八打了个趔趄,书记的耳根也扯破了,流出血来。书记倔着头说,再不要捏了!魏老八愣在原地,过了半晌才喃喃地说,好,不捏了不捏了。后来果然没有再捏过,耳垂也往回缩了一点。等到初中毕业,已经缩回去三分之一。既便如此,也比常人壮观许多。多年之后,老八看着魏书记日渐萎缩的耳垂,常常因此自责:都怪我!他说不捏就不捏了?咹?他一个碎屁娃知道个啥?咹!
魏书记考上农校,拿到通知书那天,魏老八早早就关了门,把他拉到祖先牌位前,刚刚点上香,门被砸得山响。魏老八说,不管他。书记妈却在里屋喊:快开门去,把人能吵死!魏老八叹口气。
院子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魏书记走出去,那黑色剪影一愣,讪讪地说:选民在屋呢?魏老八说,在呢。黑影说,你不是去你同学屋,晚上不回来么?魏老八说,他同学一个亲戚没了。黑影歪着头一看,说:上香呢?噢。。。。。。那你忙,我走呀。
那个年代,考上中专意味着离开农村,意味着成了城里人。魏书记的成就引来众人羡慕,村里人对魏老八说,你娃吃上商品粮了。魏老八憨厚地笑笑说,我娃有福,我娃有福,我娃有福。一想到这些年自己白天黑夜在儿子耳朵上的操劳,自豪感油然而生,默默地说,一群瓜货!这办法我才不说!
说完这句,魏老八向后一仰靠在树上,闭上眼睛全身摊开。村人又说,老八老八,精神些,你咋越来越蔫了?魏老八说,精神了干啥?村人说,你娃吃上商品粮了,你就准备跟上亨福么。魏老八眼也不睁,慢吞吞地说,福,我都亨上了。书记妈过来一脚踹在老八腿上,快起来锄地。这地都分了,你还想磨洋工?老八爬起来摸起锄头走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脸憋跟猴屁股一样。
魏书记上学那几年,是魏老八最风光的几年,也是他黯淡一生中仅有的扬眉吐气的几年。
用进废退这一原则适用于人体大部分器官。农校毕业的时候,魏鹏文的耳垂又缩回去三分之一。这个过程是十分缓慢的,第一年放假回来,跟初中比已经有了不小差距,跟小学比更是天壤之别。但是没有直观的参照,常人不容易发觉罢了。一开始魏老八还沉浸在儿子取得的巨大荣誉之中,再加上魏鹏文要执意要把名字改成“魏鹏文”,让魏老八心里有些不快,也就疏忽了。第二年热情有点消退,察觉到这个苗头,几次提出重新操作,被魏鹏文干脆地拒绝了。魏老八叹口气,用一种幽怨的、无力挽回颓势的无奈眼神看着儿子。
魏鹏文毕业前夕,魏老八病重。这些年魏老八总是以一种松松垮垮的姿态出现在大家眼前。刚开始,大伙都说魏老八牛起来了,后来慢慢都习惯了,又有人说魏老八快了。等到突然卧床不起了,大家才说,都耐活几年了!
此时的魏老八放心不下的,还是魏鹏文。眼睛一会睁开,一会闭上。大伙明白他的意思,就捎信叫魏鹏文回来。等待的时刻太过漫长,大家都没有了耐心,一个个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屋时只剩老八一人,他回想自己这一生,最后打定主意,临死之前再捏一回魏鹏文的耳朵。
过了一天,魏鹏文到家的时候刚好是午饭时间。老八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看着魏鹏文走进来,喊了一声爸。魏老八忘了说话,颤颤巍巍地想伸出手去,可是魏鹏文一拧屁股走了出去,在外面说:叫不言喘么。说完还要走。书记妈说:吃饭呀,你干啥去?魏鹏文说:回来再吃,急得很。书记妈说:啥事这么急?魏鹏文说:这回分到河边乡了,村长跟乡长熟,我到村长屋去一下。魏老八热血上涌,喉咙里咯响了一下,没有听见书记妈说什么。书记妈听到屋时有声响,侧耳再听却没了,也就没当回事。等发现老八断气的时候,人早都凉了。
第二天给魏老八擦洗完换上寿衣,准备遗像。第三天天还没亮,魏鹏文和村长就出了门。午饭过后,阴阳先生跟书记妈说,他婶,时辰到了。书记妈说,再等等,我娃还没回来呢。催过三遍,阴阳先生说,错过了吉时怕有蹊跷!书记妈愣了半晌,朝门口看了看,这才点了头。先生喊一声:开始,早已不耐烦的亲朋们一下来了精神,七手八脚地把魏老八抬出来,不停地催女客快点,这边刚弄完就放进棺材,钉上钉子。阴阳先生也胡乱念叨几句,宣布成殓完毕。众人一溜烟地出门脱孝衣孝帽,回家拿了工具下地去了。
半个小时后,魏鹏文一身酒气地回到家里,嘴里一直在念叨他叔有本事,他叔会说话会办事,他叔交际广有门路有关系。书记妈心疼儿子,一直哀声叹气。
魏老八中午下葬,下午魏鹏文又去乡上买酒买菜买肉,晚上宴请他叔。第二天早上把他叔送回家,魏鹏文要回学校,他叔又把魏鹏文送到路口等车。
魏鹏文结婚不久,就听到团委书记要高升的传言,连夜赶回老家,找他叔取经。夜里两人对着煤油灯几盘小菜,却没有一点食欲。此时的他叔已经老态毕露,满脸褶子眼珠灰白,拿酒盅的手从桌上一路颤到嘴边,吸一口辣得咳了半天。缓过来才说,唉!老了!啥都弄不成了!现在的人都换得不认得了!娃呀,我给你帮不上啥忙了!这得你自己想办法!
书记妈又炒了盘鸡蛋,咣地朝桌上一放,拧身出去了。魏鹏文叹口气说,这咋办呀?他叔嘿嘿笑了,说前一阵我还听那谁说,现在的风气变了,吃喝不行了。其实人都一样,他爱啥想要啥你就给啥。魏鹏文一听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他叔。书记妈拿起笤帚进来,提起凳子扫了下面,把凳子哐地朝地上一放。扫到炕跟前感到屁股上一只手,转身一巴掌就甩到脸上。打完一看,魏鹏文两眼发直陷入沉思。他叔讪讪地笑笑说,没事,那我回呀。便起身拄着棍一拐一拐地走了。书记妈跟过去关了门,回来后母子二人对坐,不大一会桌上只剩下一堆空盘子。
第二天下午魏鹏文要回去上班,新媳妇也想去,魏鹏文就带到乡政府。过了三天赶上中秋节,乡政府只留四个人值班。上午开会通知,中午吃过饭人就走了。下午三点多,乡长从外面又回来,留下的人正坐院里聊天。大伙和乡长开玩笑:咋又来了?放假了也不回去安慰嫂子去?乡长打个哈哈说,有点事回不去了,都老夫老妻的还安慰啥?害怕她跑了不成?说着拿了椅子出来,跟大伙一块扯闲片。说了一阵突然问会计小马想不想回家? 想就走吧,我给咱值班。小马巴不得这一声,嗖一下就跑了。看门老刘和做饭的老秦也被乡长打发走了,说晚上他看门。老秦问,乡长你吃饭咋办?要不到我屋去,近得很。乡长说,这不是有小魏吗?他媳妇在呢!唉,小魏,你不回吧?魏鹏文说,不回不回。乡长说,两个人在这渡蜜月呢!
魏鹏文看了时间说,那我给咱买菜去?乡长说,买啥买?单位过节还能叫个人掏钱?我叫灶上早都买好了!给!钥匙拿哈进去取去!
魏夫人开了灶房门,取了些米面出来。乡长看见说,咋取这点?肉呢?肉呢嘛?说完自己去灶房端了个大盆出来,肉呀菜呀的满得要溢出来,端到魏鹏文房里去,跟书记夫人说了几句话,魏夫人就跑出来,一边抿头发一边看魏鹏文,脸上红红的。
乡长跟在屁股后面出来说,小魏呀,这没事干把人难受的,咱打牌来?魏鹏文说,好么,我给咱买牌去。到街上小卖部买了扑克回来。乡长说,门关上门关上,放个假就好好耍一下。魏鹏文锁了大门,问乡长在哪玩?乡长说去你房子,你俩办事勤阳气重我也沾沾喜气。说得书记夫人脸成了猪肝色,低了头眼珠子一下一下地瞟魏鹏文。魏鹏文倒没有不好意思,说那就到我房子。又问在哪耍?乡长说床上床上。说着脱了鞋就上去了,抱着被子使劲地闻,说嗯香得很。魏鹏文问乡长玩什么?乡长说升级,各耍各的。夫人说她不太会。乡长说,那还能耍弥竹竿?魏鹏文说,那就升级,弥竹竿太简单了,没意思。
三个人玩了一会,乡长升到J,魏鹏文升到7,书记夫人真是不大会玩,只升到3。这局魏鹏文是主家,贴底的时候书记夫人说我给咱倒水去,牌一放就下去了。魏鹏文放了底牌,打了一张牌说梅花,不见乡长出牌,抬头一看,乡长正走着神,顺着乡长眼光看过去,是书记夫人扭来扭去的屁股。魏鹏文把打出去的牌拿回来,合起来整了一遍,又整了一遍。书记夫人端了两杯水过来,一杯递给乡长,一杯放在床头,上了床问出啥牌?魏鹏文说,还没出,等你哩。这一局打完魏鹏文又赢了。乡长歪着头朝外面一看说,天都黑了,做饭做饭!你给咱先弄,今晚上就摆到院子里头,我出去一下,一时就回来了。
魏鹏文两口子择了菜淘净,魏夫人就开炒,魏鹏文在一边打下手,炒着豆角的时候想起还有猪头肉,就叫魏鹏文去切。切了一半乡长提了瓶酒回来,朝桌上一墩,说做的啥菜?魏鹏文切完了用刀揽放到碗里,往里面放盐醋,也没有回头就说:随便弄几个。只听夫人“嗯”了一声,魏鹏文扭头一看,夫人脸又红了,正瞟着他,看见魏鹏文看她马上扭过头去拿铲子翻锅里的菜。乡长站在夫人后面,拈了一节豆角吃了,说香得很!炒好了叫我!说着就出去了。魏鹏文说,好。
一时菜炒完,魏鹏文搬了张桌子放房门口灯能照到的地方,夫人把扣的碗揭了,把菜端出去摆上,米饭打好,魏鹏文敲乡长房门叫吃饭。乡长出来坐了主位,魏鹏文夫妇一人一边。乡长瞅了一眼说,哎你的杯子呢?魏夫人说,我喝不成。乡长说,胡说,谁还能喝不成酒,平时喝不成今儿还能喝不成?快取去,不取我给你拿大碗。魏夫人刚吃了口糖拌西红柿,咬着筷子看魏鹏文。魏鹏文说,那你就少喝点。说着找了个小酒杯放到夫人面前,准备往里面倒酒。乡长抢过酒瓶说,我倒我倒,你两口子胡捣鬼呢。
一杯酒喝完,魏夫人呛得直咳嗽,乡长夹了几片西红柿放到夫人面前说,吃这就不辣了。又给魏夫人添了酒,说你还是喝得少,喝多了就好了。魏夫人说,我把酒喝那些弄啥?乡长眼一瞪:胡说!咱小魏迟早要进步的,到时候你就是领导夫人了,还能不喝酒?从今儿开始,就得开始练,酒量能不能练出来都不要紧,关键得把酒胆练出来。夫人又是嘿嘿一笑说,他还能当个官?乡长吃了口肉,嚼得油顺嘴角往下淌,呜哩哇啦地说,小魏年青,有本事,以后肯定是当大官的料,说不定将来咱这乡长人家都不往眼里磨。说着嘴里的嚼完咽了,再夹块猪舌头,嚼着说,但是,这个当大官也是从当小官开始的,现在还没当上小官,是没个人推一下。说完拿手在嘴角上抹了一下,又夹了块猪头肉。魏夫人赶紧又夹了块猪耳朵放到乡长面前,说乡长你推一下么,帮了大忙他得记你一辈子呢。乡长嘴里的还没嚼完,把猪耳朵又塞进去,咬了两口说,香,就是香!这个事么,说难也难,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呢,一个是要等机会,再一个有了机会抢的人也多,能抢的都是有关系有后台的。说好办呢,就看给你办事的人肯出多大力,只要功夫到了,没有办不成的事。至于人家肯给你出多大力,这就看你自己了。夫人又给夹了块猪耳朵,乡长吃了。夫人说,叔,那俺就靠你了。乡长又是歪着瞪着眼说,叫啥?我比你大几岁你叫叔呢?叫哥!夫人说,乡长哥,你吃!再给夹块猪耳朵。乡长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说,喝!拿眼看着魏夫人。夫人只好拿起酒杯,三人又喝一杯。乡长拿起筷子吃了耳朵,一边吃着一边说,小魏这事,我能帮的肯定帮,就怕咱官小,到时候想帮也帮不了。魏夫人说,哥,咱乡里是你的天下,你说一不二的,你说句话,他谁敢放一个屁?乡长说,这你就把事想得简单了,乡上的上头是县上。来喝酒!魏夫人说,我真的不敢喝了。乡长说,胡说!我看你脑子还清楚着呢,说话还说得挺好的,这还早着呢,来!端起酒杯看着魏夫人。夫人没办法,只好端起杯子,三个人又喝了一杯。
过了不长时间,菜吃了过半,一瓶酒见了底。乡长给魏鹏文说,小魏,这还没喝好,你给咱再买些去,到西头头那家买,人可能睡下了,你去砸门,把人叫醒。不要到门口买,那个酒掺水了,喝了头疼。魏鹏文说好,我给咱买去。人站起来脚底下打了绊。魏夫人想过去扶,人软得趴在桌上起不来。乡长问,你没事么?魏鹏文说,没事没事。
魏鹏文踉踉跄跄地一直走到西头,再朝前走到水渠跟前。水渠过路的地方修在路下面,在路两边留着两个水泥墩子。魏鹏文靠在墩子上缓了一阵,感觉不太难受了,再朝前走到河边,回头朝后看看,已经走了很远了,再看看面前的河水静静地流着。魏鹏文看着河水,看了好大一会,狠狠地说:X他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没有付出就没有回报!X他妈!狠狠地朝河里吐了一口,又吐了一口。这才返身朝乡上走。敲开门买了酒往回走。走到乡政府门口,魏鹏文停了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伸手一推门推不开,一使劲还是推不开,朝门缝往里一看,小门从里面关上了。
魏鹏文朝院里看,只有灯照过去一片亮光和砖头砌成花圃围起来的龙爪槐,饭桌那里什么都看不见。又听了听,有噼哩垮啦凳子挪动声,房门响声,压水声,过了不大一会,又是凳子挪动声,然后就安静下来。
魏鹏文酒劲上来了,靠着门缓了一阵,拿手拍门,乡长嗓门宏亮:进来么!魏鹏文愣了下,手一推小门竟然开了。进了门乡长喊:门关了门关了。魏鹏文关了门把酒放桌上,看魏夫人脸更红了,衣襟露出来,辫子散开来,乡长头发乱了,衬衣纽门没扣好,出气声很粗。魏鹏文启了盖子每人倒一杯。乡长捉筷子狠劲吃了几口,嚼着咽了。魏鹏文也抄了几口。乡长端起杯子说来喝。喝完把杯子一放,说我咋有点头昏?你俩慢慢吃,我去躺一会去。
撤席的时候魏鹏文跑了两回,看魏夫人还没有动,问是不是难受?魏夫人说不要紧,往起站的时候差点摔倒,魏鹏文赶紧扶住,搀到床上让躺下。剩菜端回去放下,桌子都没收拾魏鹏文也上床睡下,问夫人咋样?魏夫人说,乡长哥答应帮忙了。魏鹏文一阵兴奋,也来了感觉。那晚上只觉又热又滑,魏夫人把枕头咬在嘴里,把魏鹏文背上挠了无数的血道道。两个人都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美好过。
过完节魏鹏文把夫人送回老家,同事们都开玩笑说,小魏呀,年青人还是火气大,这媳妇才回去几天,你看你成天急皮挖脸的,上个班都坐不安然,立起了坐下了没处挖抓去,咱乡长痔疮犯了都没这么难受的。一院子端碗吃饭的哄的都笑了。乡长说,你们这伙老皮,媳妇搂了多少年了?人家才吃了几口就眼红了?眼红给你再寻一个去!就怕寻来你这老家具都不中用了。又是一阵哄笑。乡长又对魏鹏文说,啥时候把新娘子接来?你看有了新人,气氛都不一样了。魏鹏文说,下周就接呀。乡长说,好,尽快接。谁还要说啥,乡长打断说,好了好了,不要欺负小同志了,饭把你嘴都占不住吗?大家就都不说了,一个个低着呜哩哇啦扒饭。
下一个周六,跟乡长说了声魏鹏文上午就走了,带了夫人返回来天已经黑下来,灶上刚吃完饭。乡长让开火重做了些,让魏鹏文和夫人吃。吃完灶夫走了,乡长给看大门的也放了假,院里又只剩三个人。乡长说西山村老梁给他捎话,说打了几只兔子,想送过来这几天掰玉米走不开,叫魏鹏文跑一趟,拿回来明儿炖了吃。魏鹏文说能行么。乡长说,本来想叫你骑我的自行车去呢,车胎爆了还没补,算了,你走着去,也不太远,走快些一个小时就回来了。魏鹏文拿了兔子回来,走了一身的汗,叫开了门给乡长说,有5个呢!乡长披着衣服站在他房门口,笑着说,好,先放你房子,明儿拿到灶房叫一做。魏夫人开了房门开了灯,朝地四处瞅着说这往啊嗒放呀?魏鹏文看了一圈撂到桌子底下。夫人说,有老鼠呢!魏鹏文只好拿起来,看了看挂在门背后。魏夫人说,咦,一睁眼把人吓得!魏鹏文要取,魏夫人说,对了对了,就挂喔,再没地方放么。
两个人脱衣服睡下,魏鹏文问夫人,乡长给你说啥了?魏夫人说,乡长哥说团委书记的事呢。魏鹏文一听,一阵激动,两人又是一夜缠绵。
到了年底换届,一个副乡长退休,外调来一个副乡长,办公室主任调到外乡当副乡长去了,农业办主任成了办公室主任,原来的团委书记当了农业办主任,魏鹏文补了这个缺,成了名副其实的魏书记。
正式任命下来之前,乡政府院里都传开了,同事都说,小魏是个有福的,年轻轻的当书记,前途无量啊。魏鹏文只是板着脸说,不要胡说不要胡说,急匆匆地就走掉了。正式任命上午一宣布,中午吃饭就有人撺掇让魏鹏文请客。魏鹏文说好么好么。魏夫人前一天也过来了,正吃着饭说,一个娃娃头子有啥庆祝的?要请就一块请。农业办的小候也想当团委书记,后台不够硬没当上,酸溜溜地说,那不一样,咱乡长主任都是平调,只有魏书记是官升一级,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一级啊!意义不一样么!魏夫人还想说什么,突然放下碗跑到花坛边干呕,恶心得好些人把碗端回房里去了。乡长瞅了半天才发话:算了算了,小魏才工作几年,才娶了媳妇这阵也是穷得光X打炕沿,咱迎新庆祝一块办,乡上掏钱。
过了几日,副乡长上任,全部调动已经到位,乡长就带队到他表弟的饭馆吃饭,可以带家属。照例先是一通马屁,从副乡长开始,副乡长说要配合乡长的工作,主任们说要在乡长的带领下工作。后来好些人喝多就先走了,只剩下主任乡长。魏夫人也喝多了,说想回去。乡长说喝成这样子咋回去?魏夫人捂着额颅做出难受的样子,给魏书记使眼色,魏书记就往起站。乡长拉住说,唉唉唉,你不能走。还要打通关呢你跑呀?刚才你可没咋喝,往杯子唾,顺嘴往下淌,往地上唾,我可看着咧,不信看你脚底下都是湿的。咋,领导敬酒都不喝,刚当上官就不听领导话咧?魏书记只好说,没有没有,哪敢不听领导的?用手指指魏夫人说,难受得很。乡长说,这好办,后面有房子呢,拉着魏夫人的手往外走。魏书记往起站,乡长一把压下去说,你坐下。
乡长把魏夫人送到后面,回来几个人开始通关,先从乡长开始,不知怎的老是输,一轮没下来就喝得不行了。最后一个是魏书记,两个人意思意思一人喝一半。放下酒盅乡长说不行了不行了,他得吐一下去,提腿就朝外跑。过了几分钟回来,刚坐下副乡长就转过来,乡长一看说,罚三杯罚三杯,连喝了三杯。然后说今儿咋了喝不成了,不行我得出去缓一下去,你慢慢喝,把咱新书记招呼好!副乡长说,那你歇一下,小魏就交给我们了。
乡长一走副乡长就打到魏书记跟前,一回合下来魏书记喝了十八杯,副乡长陪了一杯。喝完魏书记已经七晕八素,也跑到后面去吐了一回。吐完舒服了些,又靠在墙上喘了一阵,本想再赖一阵,味道实在不好闻,只好出来,怕人看见躲在墙角。立了一阵听见哪儿有声响,找过去一看,放杂货的房间和老板卧房之间有个道道,进去后里面还有个小房间,就在老板卧房的隔壁,一般人都不注意。
魏书记忍不住好奇,过去一看,房子门关着灯也没开,窗帘拉上了但是没拉严实,漏了一个缝缝。魏书记爬在窗子上往里看,从那边的窗子照进来一点光,光底下有两个人,一个是乡长,一个是魏夫人。乡长抱着魏夫人的胯。魏书记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了,就走出去。刚到出去迎头碰上水利办主任。
水利办主任一把拉住魏书记的胳膊说,想跑?我看你往哪跑?拽住魏书记就拉了回去,压着坐下自己跑出去了。这时候一圈早都完了,办公室主任正等着他。划拳的时候魏书记老是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手跟嘴配合不到一块,老是输,不一会又喝了十几杯。喝完往后一仰,嘴里说不行了不行了。副乡长说,不行了再吐一回去。可甭打跑的主意!魏书记巴不得一声,撒脚朝外跑,三下两下吐了,趴到窗户上又看了几眼。两个人可能是累了换了姿势,侧躺在床上。魏书记想看,还怕来人找他发现了,只好走出来。走了两步忍不住,又跑回去吐了一回。出来再看几眼,听见脚步声赶紧出来。
这回来的是农业办主任,对魏书记说,快快快,等你着呢。说完急匆匆地走了。魏书记进去又喝了一阵,再出来吐了一回,过去一看,两个人一前一后侧身躺着,呜呜哝哝地说什么,离得远听不清。
打关已经结束,在场的都喝得差不多了,一个个趴着歪着。魏书记喝了口水,老板揭门帘进来一看,说都喝好了?我给咱烧个汤去。副乡长说,不烧了不烧了,喝不下去。老板说,要喝的,说着就出去,脚步声一直朝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又朝前去了。
不大一会,乡长进来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一气说,渴死我了!都吃好了?吃好了咱歇一下就回!老板端了一盘汤进来,一人喝了两口说好了咱走吧。一个个挣着站起来,七歪八扭朝外走。魏书记出了房门看见夫人正在等他,酒劲上头不由得朝前倒,魏夫人一把搀住,乡长过来抓住魏书记胳膊,把魏夫人拉开说,快放开快放开,不敢把你挣了。魏夫人就在后面跟着,看着乡长把魏书记一路扶回去,放在床上拉开被子盖好,以取个盆放在地上。走的时候还对魏夫人说,这阵还不太冷,你把窗子开开,不敢把你薰了。
半夜魏书记醒来,喉咙里像火烧一样,喝了水往魏夫人身上爬。魏夫人使劲地拿手掀,说不敢不敢。魏书记问咋了,魏夫人说有了。魏书记想了一会才明白,高兴得抱住魏夫人要啃,猛地想起来,又放开,只是嘿嘿嘿地笑。魏夫人说,不敢压,你要忍不住,我给你转过去。魏书记说,不弄不弄。魏夫人又说,乡长哥说了,千万不敢压,一压就瞎了。魏书记没吭声,魏夫人说“嗯?”魏书记说,我没说啥么。魏夫人也没再说话。
第二天,魏书记到乡长办公室汇报工作,乡长说,媳妇有了?魏书记说,嗯。乡长说,有了就送回去,这儿人多事多,回去才能安心养胎。魏书记说,我也是这想法。乡长说,那就把工作安排一下,下午就走,回去安顿好再来。魏书记说,好。
翻过年到了六月下旬,魏夫人诞下一男婴。魏书记有了半月的产假,在家侍候月子。月底乡长和乡书记安排下月工作,由各领导带队,分片包干检查每个村的党建情况。乡长分的是凹里蔚村等西北几个村子。七月初二,乡长带着两个人到魏书记家,大包小包地进去,书记妈上去接着说,来就来么拿啥东西?乡长笑着说,来之前我就思量,这到了你门口了,不进来怕不行,这来了不拿东西怕也不行!书记妈说,看你说的,客到门口还能不叫进来吗?乡长说,也没啥好东西,都是人送下的,我也吃不了,放着就放瞎了,拿过来给弟妹补一下。魏书记听见声音急忙迎出来,招呼乡长一行:里头坐里头坐。魏夫人出来站在门口,头上还包着头巾,靠着门框笑吟吟地不说话。乡长急忙边朝跟前走边说:咋跑出来了?没满百天不敢见风,把人就吹失踏了,现在觉不来,到老了就后悔了,对娃也不好,快进去快进去,握着魏夫人胳膊肘送到房里躺好,又问:都好着么?魏夫人轻声细语地说:哥,都好着哩!书记妈一个劲地翻白眼,魏书记怕小候看见,赶紧过去招呼:里头坐里头坐!小候进了屋对魏夫人说,嫂子,几个月不见装认不得了?到了你屋都不理拾?魏夫人还是轻声细气地说,没有,就是人虚得很。魏书记又觉不对,说,那咱坐那边走?这屋里味儿太大了。乡长说,也好,坐月子就得好好休息,咱不打搅了。几个人到了隔壁屋,魏书记倒水递烟招呼众人,又出门买肉买菜。
中午饭在院子里吃。客人全部坐好,乡长瞅了一圈说,弟妹呢?弟妹呢吗?书记妈说,哄娃着呢!乡长跑到房子里,抱着娃出来了,魏夫人跟在屁股后面。乡长逗着娃说,诶,笑一个!。。。你叫个啥。。。。唉,板凳呢?小魏,给你媳妇端个板凳么!书记妈说,月子里不敢见风,我给你端到房子去。说着就往起站。乡长说,这天气怕个啥!就在这吃!书记妈眼睛扑闪扑闪几下,只好又坐下。
魏书记拿了凳子放下,大伙都挪了挪,腾开位置,重新落坐。乡长一边吃一边逗娃,夹了块猪头肉说,这是啥?这是肉!我能吃,你不能吃。塞到嘴里嚼几口又说,等你长大就能吃了。快长大,长大吃肉肉。魏夫人笑嘻嘻地看着不说话。书记妈说,他叔,这么爱娃再生一个么。乡长说,再生一个?好!那就再生一个。转过脸对娃说,生下来比你小,要把你叫哥呢!书记妈把筷子啪地朝桌上一放,说,稀饭快好了!我给咱舀饭去!
稀饭端上来,乡长要勺子,魏书记给取了一个。乡长舀了一勺,放嘴边吹凉,说,来,喝米汤。喂娃喝了。书记妈呀的喊了一声,大伙都吓了一跳。书记妈说,我咋把重要事给忘了!筷子一放就朝外跑,魏书记喊:妈。。妈。。。书记妈跑得急,没有应声。
吃完饭魏夫人要帮魏书记收拾,乡长拉住不让干,说坐月子坐月子就是要坐呢,这阵落下病根将来老了就后悔了。魏夫人说,把人都坐失塌了。乡长说,胡说!该坐就得坐!生娃跟伤筋动骨一样,得百天!指挥一块来的小候小马给魏书记帮忙,几个人把碟子碗摆了一案。
天快黑的时候书记妈才无精打彩地回来。魏书记迎上去说,妈,你到哪去了?书记妈说,我到庙上去了。听九婶说因果,说报应。说做下好事了,就有好报;做下瞎瞎事,就有恶报呢。魏书记说,妈,你给咱做饭么,我都饿了。书记妈说,是你媳妇饿了吧?好好好,我给咱做去。
过了半晌饭做好,书记妈端到书记房里,魏夫人嗖一下起来,端起碗先说了句:把我都饿死了!呼噜噜就吃。书记妈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饭,得一下一下地做,也得一口一口地吃。又慢吞吞地出去了。
乡长几次当众对魏书记说,啥时候把娃带过来?这娃得人爱很!魏书记说,出了百天吧。乡长说,也对,这时候还不敢乱跑。等满了百天天却转凉了,只好作罢。乡长又念叨了多次,直到来年四月重新热起来,娃已经快一岁了,已经会爬会叫了,魏书记才把娘俩接过来。一进院子,乡长就把娃接过来,又是惹笑,又是教说话,爱个不够。
过不久,娃就尿了一泡,乡长的衣服都湿了。魏夫人给换了尿布,财务办的牛大姐抱了过来,大伙都围过来看稀欠。大伙都瞅一眼娃,瞅一眼魏书记和魏夫人,瞅了半天。乡长换了衣服出来,说,娃长得蛮不蛮?几个人都说,蛮!长得稀欠。小候说,这娃长得好!比他爸好看,法令长额颅宽,一看就是个有福的!乡长哈哈一笑,说,嗯,眼光好!众人也都附和:这娃耳朵长,有福相,将来也是当领导的料!乡长这下更高兴了,哈哈笑着说,都跟我想得一样!问魏书记,起了个啥名字?魏书记说,叫魏阳,觉得不太好,想改呢,想不下合适的。乡长说,魏阳?魏太阳?这名字不是随便用的!小候说,那就叫个月亮?乡长说,胡说,月亮是母的!小候说,那就叫个星星?乡长说,那就叫个卫星,魏卫星!咋样?人都说好。乡长脸对着娃说,你将来也给咱放个卫星!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