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概念上说,“爱情小说”不同于一般的言情小说。言情小说多半只具有取悦于大众的媚俗功能。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小说,是指那种涉及爱情的多样化主题或内容,具有高水准的艺术表达手段,并深蕴相当的爱情思想的小说。可谓之深度爱情小说。我心目中的爱情小说,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纳博科夫的《洛丽塔》、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杜拉斯的《情人》等,就是世界顶级爱情小说。我自己在长篇小说《凭灵魂生育》(美国南方出版社2017)、长篇小说《情殇1977》(美国南方出版社2016)、中短篇小说集《空空舞台上的爱情彩排》(美国南方出版社2016)、《翩然入梦的女人》(中篇小说;《鸭绿江》2012年第1期下半月刊)中,对此作了初步的尝试。
本文试图就爱情小说的主题或内容、艺术形式和爱情思想三方面做一定的探讨。
一、爱情小说的主题或内容
我在2011年正式提出了所谓“爱情的模块理论”。其要旨是:从“功能分解”的方法出发,将性、爱情和婚姻分解为三个功能独立的模块(或单元)。这就是说,性、爱情和婚姻,三者彼此的功能是不同的,或三者分别具有独立的功能:性(Sex)的功能是为快感而快感;爱情(Love)的功能是为幸福而幸福;婚姻(Marriage)的功能是为繁衍而繁衍。如果人们无视这三者的功能区分,或将三者的功能加以混淆或替代,那么两性的情感关系将会出现问题或危机。
之所以提出这一理论,主要是基于中国人在爱情上的先天不足。我在《迷失在爱情茫茫征途的中国人》(2007年)一文中指出:“中国人从骨子上说不懂爱情!”“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或集体无意识)中根本就没有“爱情”这个东西”。后来我把这个观点表达为:“缺失爱情基因的中国人”。并笼统地归之于我的“中华集体无意识”的关键内涵之中。
这里仅仅举一个例子。时至今日,在国人心目中,婚外恋、情妇(被贬称为“小三”)仍然属于道德问题。我在2009年指出:
我极其厌恶媒体和日常言谈中使用“二奶”一词,因为这个词恰好是“中华集体无意识”起作用的表现:中国人(无论男女)在无意识层面上对女性有一种深深的蔑视!为了今天的中国人的颜面,我建议在汉语中彻底剔除这个词(哪怕是作为俚语)!本来,作为一个事实问题,这个词不过是指腐败分子利用权力占有他婚外的女性——说到底,不就是个“情妇”(婚外恋)问题嘛!在西方科学心理学中,婚外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科学问题,是两性关系心理学中不可回避的一个重大主题。从科学角度看,或作为一个科学问题来看,婚外恋有其特有的心理机制,它与道德问题无关。一个男人——哪怕他是“腐败分子”——搞外遇,是由进化而来的先天心理机制决定的。外遇是一个科学问题,而不是道德问题;婚外恋与道德无关(当然也可以在不顾及外遇是不是科学问题的条件下对其作道德评判,但这已经不是该心理学家做的事情了)。尽管那些假道学家、那些意识形态的辩护士会不遗余力反对这一点,但正是这些伪君子的所作所为,败坏了婚外恋的名誉。
有鉴于此,我在小说中集中探讨了婚外恋、情妇、师生恋等重大主题。《凭灵魂生育》是国内首部以探索苏格拉底式的爱情——凭灵魂生育的师生恋为主题的爱情小说。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一个是以敬奉爱欲为毕生追求目标的50岁教授余旺,一个是灵魂的天资无比优异的21岁女大学生程旖旎,师生二人演绎了一场感天撼地的凭灵魂生育——老师凭睿哲和美德来孕育精神产儿——的爱情故事。小说揭示了凭灵魂生育是老师爱学生的真正意义所在,当然也就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一种爱情。
同时这又是一部探讨婚外恋的奥秘和合理性、并为其正名的小说。余旺是一个对女人的身体具有极强欲望的探索家。他不仅仅是一个教授,一个知名的大作家,而且是一个真正洞察爱情真谛的男人(他的许多爱情格言令人叹为观止)。他这一生,有一次悲怆性的初恋,一次尝试性的爱,一次婚姻,三次婚外恋,而贯穿其间的中心旨趣则是哺育爱欲的师生恋。余旺以苏格拉底式的风范在爱欲中历练自己,既教学生身体生育,又教学生灵魂生育。最后,恰如苏格拉底以教唆青年罪被判处死刑一样,余旺也以被剥夺教授资格而为爱情付出了致命的代价……一部在追求人生至善至美的道路上照料自己灵魂的爱欲小说;一部探讨婚外恋的奥秘和合理性、并为其正名的小说;一部触及任何一个男男女女敏感神经的中国版《洛丽塔》。
在《情殇1977》中,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为爱情付出了他们本不该付出的惨痛代价。而这背后的深层心理根源,则是“存天理、灭人欲”、“男女授受不亲”等集体无意识对人的本能、人的生命能量、人的创造活力,乃至爱情的自由与权利的无尽压抑。本小说是探讨和揭示爱情与天性、本能与道德、性与政治之关系主题的著作。
二、爱情小说的艺术表达形式
小说是语言或文字艺术;小说家是天才地运用语言或文字的能力来表达情感、激情的一类艺术家。就爱情小说的艺术表达形式而言,普鲁斯特、福楼拜、纳博科夫等可堪称楷模。
他们的意识流、比喻、隐喻、戏仿、幽默、时空穿插、梦的意象等创作手法,特别值得我们借鉴。
下面重点谈谈福楼拜和普鲁斯特的爱情小说艺术形式对我们的启示:
小说创作中历来有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作者本人在小说中将扮演何种角色,或者说起何种作用?若不加严谨地说,大致有两种意见:一种是福楼拜式的自然主义;另一种是普鲁斯特式的“无意识回忆”——也即是通常所说的(往往也会被误解的)“意识流”。按福楼拜的意见,在小说中“作者”不应该出面。比如,他在写给乔治·桑的信中写道:“艺术不是用来描写例外的事物;同时把自己的心放在纸上,我感有一种不可抑止的厌恶。我甚至于以为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表达他的意见,不管是什么意见。难道老天爷说过,说过他的意见?所以有好些东西噎住我,我想唾出口,然而我咽回去。说出来,有什么用,真的!随便什么人都比福楼拜先生有趣,因为更其普泛,自然也就更其属于典型。”所以,他主张作者不要在作品中冒昧地打岔,进而破坏作品自身内在的一致性。一个小说家,就应该像科学家一样采取一种纯客观的态度。这也就意味着,在小说中可以把作者的“自我”加以删除。比如他宣称:“《包法利夫人》没有一点是真实的。这是一个全然虚构的故事;这里我没有放入一点我的情感或我的存在。”确乎悖谬的是,尽管他宣称:“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来的。”但你要这样理解:这里的“我”,不是作者本人的琐碎,不是他日常的吃喝拉撒睡。充其量呢,只是他的某些人格特质或性格特征隐潜在小说里面。我在我的文学心理学著作《围城内外——西方经典爱情小说的进化心理学透视》(2011)中第一章第三节专门讲到这个问题。
就普鲁斯特而言,情况就不同了。因为他的创作方法的核心是“无意识回忆”。是谁在回忆?当提出这个问题时,作者本人就不可避免地介入进来了。为了说清这一点,有必要重温一下他的“无意识回忆”创作方法。人们一般会觉得,回忆嘛,那都是“有意识的”,你得仔细认真地回想,才会忆起什么东西来。但我体会,《追忆》中的回忆是无意识的。比如,普鲁斯特偶然看到一块“玛德莱娜蛋糕”(当下的刺激),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儿时他姑妈把这样的小蛋糕浸着茶水后给他吃。当这样的蛋糕一旦触及他的上颚,他便顿觉一股奇妙的热流遍布全身,给他一种近乎达到高峰体验的境界。此时,那许许多多似乎“被忘却了的过去”,比如他姑妈家的花园啦,邻居斯万家的花园啦,他儿时听说的斯万的爱情故事啦,等等等等,均一一清晰而真实地浮现于脑海之上了——过去那些似乎被遗忘了的东西,又找回来了。《追忆》就是在这样的灵感下开始写的。
简单说,所谓“无意识回忆”,就是当下的刺激与忘却了的过去之间的一种对偶、一种无意间的巧合(或契合)、一种联结。由此我想到,通常说的文学创作中的“意识流”方法,要这样理解:这里的所谓“意识”,与其说是指“有意识的”流动(你的思绪),不如说是无意识的流动。真正的创造性成果,都是无意识流动的结果。
这样一来,无意识流动的结果就是,作者本人(那个叫“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人),那个叙事者“我”,二者就融为一体了,就合而为一了。我记得普鲁斯特在《追忆》中仅有一次把“马塞尔·普鲁斯特”与(叙事者)“我”等量齐观了。这决不是偶然的。于是,我们再也无法把作者本人与那个“我”区分开来了。比如,当作者写道:“我那羸弱的身躯,那令自己痛苦的过度敏感,那过分的理性”;“既然我想有朝一日当个作家,那现在就应该知道自己到底打算写什么了”;“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有文学的才能;忘却了力拙无能的自卑感——每当我尝试寻觅一个哲学主题来写一部文学巨著的时候”,你还能把普鲁斯特与“我”分开吗?当作者以圣卢写给“我”的信这样的名义写着:“分手后的第一天,我几乎宁愿独自一人来回忆跟您在一起度过的分分秒秒,可是您感情那么细腻,那么敏感……”,难道我们不能从中辨识出普鲁斯特的某些“anima特质”(女性特质)、甚至同性恋倾向吗?
我以为,这两种创作方法都是合理的,也都各有千秋。就看你在小说中想表达的是什么了。如果你想把自己、你自己的生活元素掩饰得深一些,你就可以采纳福楼拜式的方法(他几乎不用第一人称“我”);如果你想充分地展现你的自我,把你更多的生活元素纳进作品中去,你断可以采用普鲁斯特的方法。
三、爱情小说中的思想
小说虽不像哲学那样以表达思想为己任,但它不能全然没有思想。爱情小说必须表达出一定的关于爱情的思想,才能像《追忆似水年华》那样永久流传下来。普鲁斯特提出了一系列关于爱情的思想,比如爱情的意义,爱情如何降临,爱情的间隙,爱情与时间,爱情与记忆,爱情与痛苦,爱情与性,爱情与婚姻,爱情与性嫉妒,爱情与性倒错等等,从而提出了他系统化的爱情理论或思想。
我在小说创作中,也试图表达出我关于“爱情的模块理论”的基本思想。其中主要涉及爱情天赋、爱情智商、爱情能力、爱情时间等概念,以及爱情与人格、爱情与性、爱情与艺术、爱情与创造力等重大主题。现简要概括如下:
第一,关于爱情的意义:
爱的能力为何如此重要? 简单的回答是:因为有爱的能力,人生才会有创造性。爱情最大的神秘之处,就在于它能从人的天性层面上,最大限度地开发人的创造性潜能。这是我们之所以需要爱情的惟一合理的解释,最大程度、最高水平的解释。我爱,故我创造!我创造,故我需要爱!艺术的一半是爱情。尽管爱情有多种意义,甚至无限的意义,但爱情最顶级的意义,就是激发人的创造性。
第二,关于爱情时间:
由此看来,当时间的哲学家们拒绝给予“未来”以时间的意义时,他们似乎是有道理的。未来也许并不存在,未来只是存在于我们的观念里,未来至多是一种虚时间、伪时间;既然在时间的概念中不存在未来,那么所谓爱情的“未来”,也是不存在的; 严格说来,爱情只有现在,只有当下,只有此刻。爱情,既没有过去——因为当你说到过去时,它已经消逝了;也没有未来,因为本来就不存在未来。
第三,关于爱情与艺术:
我一直在论证“艺术表达得最多的是爱情的欲望、性的欲望”这个观点。她似乎老是跟我别扭着,一直不同意。我是从艺术的本质层面、心理层面这样说的。从现象或经验上看,或从历史上看, 大部分艺术作品总是关涉爱情与性。特别是绘画,它比音乐这种更抽象的艺术更能表达性的意味。像达芬奇、提香、布格罗、马奈、高更等。特别是毕加索,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充溢着性色彩。
第四,关于爱情的心理机制:
一见钟情,从产生的心理机制上讲,就是要看,要面对面地看, 男女之间的对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对了,就像你我现在这样。对!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长空,心里猛一震颤!——爱情就产生了。就是这么回事。很简单。爱情的产生,实际上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第五,关于爱情智商:
她问我“爱情智商”是指情商吗?我说不是。爱情智商,是我独创的一个词,专指在爱情方面认知能力的高低。比如有的人,对爱情的知识少得可怜、稚拙得可笑、错误得可悲,就属于爱情智商低的表现。
第六,关于爱情与性格:
我知道爱情是有自身的规律的,正如人的心理有规律一样。我钟爱的普鲁斯特也表达过这方面的意思。他说当爱情遵循自身“必然的逻辑”,将我们纳入“齿轮装置的啮合运行系统”以后,我们就既不能不爱,也不能被爱了。他的齿轮装置啮合系统,是个绝妙的隐喻,我把它理解为人的性格。性格决定爱情的命运。
第七,关于婚外恋:
男人搞婚外恋的动机——这当然是一种无意识的动机,并不是为了更换妻子。也就是说,他搞外遇,不是为了再另娶一个新老婆,而是为了满足他对不同风情不同口味的女人的欲望。这种欲望是进化来的,你说不上好,也不能说不好;无所谓道德, 也不好说是不道德。男人就这个样,是天性。女人也搞婚外恋, 也是天性,只是没男人那么强烈和贪婪,欲望没男人那么大而已。
关令尹 (2017-04-05 01:55:01) |
第七个论题真令人呵呵了。 照此说来,非独搞外遇,就连强奸、抢劫、杀人的欲望也都没有好坏之分,都“无所谓道德, 也不好说是不道德”,因为这些动机全都是“进化来的”。包括人类的一切道德规范,也无外乎千万年来进化产物,所以道德本身也不是一个“道德问题”。 哈哈,看来熊教授对进化心理学的信仰还不够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