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力添
与其长篇巨制《凭灵魂生育》不同,熊哲宏的中短篇小说集《空空舞台上的爱情彩排》,所描绘的不再是主角一人轰轰热烈的爱欲之旅,而是通过拼接际遇不同的个体们所留下的生活碎片,以冷静细腻而又不失激情的笔触展现了其看待世界的全新视角。从求而不得的青涩爱情,到婚姻之痒与师生之恋间的艰难抉择,从艺术家间的惺惺相惜,到市井村落间平凡人们的婚娶,这本作品集质朴的外表之下蕴藏着丰富的意蕴和深邃的主题——对人类爱欲的演绎,对内心创伤的剖析,以及对人性解放的呼号与呐喊。这贯穿其作品中相互交织的三大主题,不仅是其深刻的思想内核的集中体现,更共同构筑了其作品相较其时代的巨大超越性,宛如平静水面之下的急流,汇聚成了汹涌澎湃的思想之潮。
爱欲的演绎——爱与性纠葛的本质揭示
爱欲一直是熊哲宏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之一。这一词源于柏拉图《会饮》之中的“Erotic”,是作者区别于传统文学爱情观、性欲观的重要概念。借鉴于哲学先贤的思辨,并经历了作者对进化心理学十多年的研究,使其作品中的爱欲观相对于文学传统的爱情主题出现了两大超越之处。
其一在于对爱情题材的变革性拓展。传统文学中的爱情无论如何激进,大都以戏剧性和可读性为核心,以社会伦理为抉择底线。换言之,最容易获得读者理解与共情、激发其阅读体验,并符合社会规范的爱情更容易成为文艺创作的中心;相对而言缺乏戏剧性,受社会伦理约束严格的情感则作品寥寥,而后者恰恰是熊哲宏小说的超越性与贡献所在。通过重现真实的男性择偶心理,这一广为社会舆论压制而无法见诸光天化日的“隐暗”心理,作者对不容于主流道德的婚外恋、师生恋等边缘关系进行了全新的解释与构筑,是文学题材上的重大突破。
其次,熊哲宏小说对经典爱情小说的超越之处,还体现在对两性关系的科学认识与模块化的划分。他的“爱情模块心理学”将爱情、婚姻、性划分为独立的模块,从而更加深刻地揭示了两性关系的实质,并为文学作品中两性冲突模式的解读提供了更科学的理论基础。
题材与方法论上的先进性,使作品在对男性择偶心理方面的揭示极为突出,男性择偶心理所要面临的最大矛盾,就在于其对年轻女性、多样化伴侣的偏好与其家庭义务、社会角色之间的冲突。而作者对这一矛盾的更深层揭示则在于,对年轻健康的肉体与灵魂的需求,不仅仅是单纯的生理产物,更是高贵灵魂间的惺惺相惜,是对真善美求索的直观体现,是艺术家追求创造力与灵魂升华的必经之途,也是柏拉图之爱欲在形而下层面的必然体现。这种强大的驱动力驱使着小说中的主人公们踏上漫漫坎途,义无反顾地追寻爱情。《寒山寺里的爱情祭奠》中教师对以往学生的执着,《我从未拥抱过的美人》中主人公对女生的欣赏与心动,都是以最初的情欲为扳机,而无论结果如何,都以孕育出超越性本能的情感而收尾,是其爱欲观的重要体现。而与以上高知人群的灵魂碰撞不同,在《我的陈伯与老三儿的爱情博弈》中,则用平实质朴的语言描绘了乡村生态下的择偶选择,揭示了平凡人的婚配嫁娶也在冥冥之中遵循进化之道,并受益于在进化过程中获取的独特心理机制。
创伤的剖析——对心理创伤与人格障碍的探究与求索
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主要体现为几位女性角色),这构成了他们异常行为的根源性动因。对行为的追本溯源,以及对如何应对心灵创伤的思考,成为了小说中另一大重要主题,也充分体现了作者对人性的深度思考与丰厚的知识积淀。
然而小说对异常心理的探究,既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创作者,也不同于临床心理学者。这体现在对精神分析等一系列心理学原理的批判性运用,作者能恰到好处运用童年创伤、自我防御、恋母恨父之类的心理概念,又不会像普通作者那样对精神分析盲目迷信,混淆了特殊性与普遍性之间的界限,从而沦为概念的搬运工。小说集中不乏精彩的心理诊断案例,如《一个心理学家失落的文学梦》中季时雨对于寒艳,《空空舞台上的爱情彩排》中杨昕对歆歆的分析与诊断,都不失为闪光的篇章。
作者处理人物心理创伤的另一大特点,则在于其能在以奔放充沛的笔触抒写灵魂世界的同时,仍对心理世界与人物命运保持着冷静求实的思辨态度,体现了其在心理学领域深厚的科学积淀。他的小说不会为“治愈”异常心理做出过度承诺,更不会为了追求戏剧性而歪曲人类原本的心理规律。正如当年托尔斯泰在《复活》不愿为了迎合读者而炮制男女主角团圆的结局,熊哲宏的小说中“奇迹”罕见,剧情更是人性与自然发展的客观产物:禁忌之恋中的男女主角难有美好结局,心怀创伤的角色也不会经历好莱坞片中天遂人愿式的戏剧性治愈,而是在客观规律的支配情形下进行着现实般的相知相爱、挣扎抗争。笔者认为,作者并非不具备悲天悯人的情怀,但这一切却并未动摇其创作底线,即宁愿向读者揭示严酷的现实之理,也不愿贩卖廉价而虚假的欢乐。在信奉“读者至上”的商业创作氛围日益弥漫的当下,这种坚持难能可贵,也正是作者对心理现实客观深刻的认识,向读者揭示了一个更真实、残酷,去除了戏剧性掩饰的异常心理者的世界。
人性的解放与对“中华集体无意识”的抗争
虽然有着严谨克制的现实主义精神,但作者却并不是那类隐身于作品之后,采取超然姿态而对作品毫无介入的作家。如果说爱欲与创伤是他作为艺术家和心理学家想向读者揭示的真知,那么对人性解放的追求则是他作为人本主义者发出的呼声与呐喊。
在此,不能不提及作者的人性观。作者的人性观并不等同于机械的、绝对主义的道德,而更接近于在自然中演化而来、人类生理与精神需求的和谐释放。而人类发展、演化的历程,则是不断抛弃生存带来的桎梏,走向人类本真存在的过程。
人类的本真存在,既包括追求真理,获取情感慰藉,自尊自立等一系列情感与认知上的需要,同时也包括满足性需求等一系列底层需求。作者对这两种需求体现了一视同仁的尊重,也是对当前主流文化的超越之处。这也是为什么作者追求人性解放,而对阻碍其发展的东西有着辛辣的批判。其批判对象主要为“中华集体无意识”。这一由熊哲宏独创、源自荣格的集体无意识概念,喻指了中国传统文化、政治架构、道德习俗等对其住民产生的无意识层面影响。《吃皮蛋的女人》,就是由固着的中华集体无意识造成的典型悲剧。其次,其批判对象还包括技术进步所导致人类天赋本能的退化现象,尤其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各类所谓“社交媒体”对个体交流、择偶能力的损害。《“永久在线”下迷失的爱情》,就是这一问题的直接展现,表现了作者对新一代年轻人爱情能力有可能下降的现象的忧虑与反思。
然而另一方面,熊哲宏作品于当今时代的超前性在某种程度上也构成了其走向普通大众的一个局限。对社会现象的辛辣讥讽、直白而丰富的性描写、对男性心理的深入披露,以及对爱情、婚姻与性之间的本质联系的大胆揭示,不仅与中华集体无意识存在冲突,恐怕也难以为西方主流的“政治正确”所接受。
但无论如何,熊哲宏小说在文学形式与心理学上的创新和贡献,均是每一个关注文学、关注心理学的当代人所无法忽视的。爱欲、创伤与人性解放的三大主题的激荡交错,更是彰显了作者的深厚积淀与哲思。尼采曾有言:“无神论是一杯苦酒,需要强力的胃去容纳。”深刻的文学作品之于头脑、思维又何尝不是如此?笔者坚信,这部作品的出版将是对大众既有思维模式与道德观念的巨大挑战,但与此同时也对读者的独立思考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此,笔者祝愿随着本书的出版,将会有更多的人接受这场思想洗礼,从波涛汹涌的灵魂之潮中有所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