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抒情短诗新译
《诗歌月刊》主持人语:
1926年秋天,年轻的中国诗人冯至第一次读到里尔克的早期作品《旗手》,感到那“是一部神助的作品”,对于自己是一种意外的、奇异的收获。正是在这一年末,里尔克去世;而里尔克对中国人的深远影响也由此开始。在三四十年代,梁宗岱、卞之琳、吴兴华、徐迟、李广田、唐湜、郑敏、陈敬容、袁可嘉等,各自通过翻译、介绍和论说,纷纷向里尔克表达敬意;里尔克的精神气质、创作观念等也在他们的生活和创作中打下烙印。特别是诗人冯至,先后写过四篇有关里尔克的文章,翻译了里尔克的部分诗作和《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并在里尔克的直接影响下写出新史诗上的经典之作《十四行集》。八十年代以后,里尔克再次成为最受中国诗人和读者喜爱的诗人之一,甚至在许多诗人心里形成了“里尔克情结”。诗人王家新在最近的一篇文章里,还谈及自己在八十年代初与里尔克的相遇,认为“对于刚刚走上诗歌之路的我”,无疑是一种照亮和提升,他给我带来的内在震动与激荡,它所闪烁的贵重的光辉,使我至今仍然怀着感激之情”。
如今里尔克的大部分作品已译成汉语,他的一些名篇甚至高达十几个译本,但似乎仍然没有穷尽里尔克无限丰富的面容。今年是里尔克逝世九十周年,我们推出诗人岩子翻译的一组里尔克短诗,借以纪念这位给中国新诗的生长提供了丰饶养分的异国诗人。
—— 刘康凯
伊始 / Initiale
无限的思念升起
好似柔弱的喷泉初开
倾落,颤栗。
我们彼此含而不露的
快乐——绽现在
舞蹈的泪珠里。
爱情之歌 / Liebes-Lied
教我如何管住自己的灵魂,不
要它去跟你的碰触?教我如何
让它越你而过去专注其它事物?
啊,我多么想把它藏置到一个
被尘世所遗忘的角落,在一个
陌生而谧静,不再随同你深处
振动而振动的地方。然而所有
触及我们,触及你与我的一切,
皆由一把琴弓在同一时刻拉奏,
恰如两根琴弦鸣发出一个和声。
我们被绑架在怎样的乐器上边?
我们被掌握于怎样的琴师手中?
啊,甜蜜的爱情之歌。
挖去我的眼睛 / Lösch mir die Augen aus...
挖去眼睛,我仍会看见你,
堵住耳朵,我仍会听见你,
没有脚,我仍会走向你,
没有嘴,我仍会对你发誓。
砍去我的胳臂,我仍会拥抱你——
用心,与用手无异。
扼死我的心,我的脑会继续搏动,
把我的脑扔进火里,
我将用鲜血来把你呵捧。
总是一再地 / Immer wieder
总是一再地,尽管我们熟识爱的风景
熟识教堂墓地哀怨的姓名
还有那不归之路——沉默阴森的峡谷
总是一再地,我们结对而出
来到古老树下,总是一再地
躺进花丛,面朝天空
我生活着我的生活 / Ich lebe mein Leben
我生活着我的生活,一圈大其一圈,
一圈高其一圈。
最后一圈或许不能圆满,
而我愿试他一番。
我绕着上帝,绕着古塔盘旋
已历数千年,却
依旧不明白:自己是一只鹰,一股风,
还是一首伟大的歌。
孤儿之歌 / Das Lied der Waise
我什么也不是,朽木疙瘩一块,
今日不可雕也,
明儿亦无望成材。
父亲啊娘亲,
可怜可怜我吧!
且不说你们收养不值:
因为我迟早都得死掉。
不合于时的一介废物:现在过早,
明儿又太迟。
我只有一身衣服,
白旧且单薄,
可它永远也穿不破,
没准能穿到见上帝。
头发我只有几缕,
(经年如此),
曾几何时为某人最爱。
而今,他不再有丝毫青睐。
女神* / La déesse
一个空荡酣静的晌午
不知她飘过了多少次
可露台上却没有留遗
哪怕半丝可疑的痕迹
倘若大自然有所觉知
那惯常的无形
原本轮廓柔美清晰
反射着令人敬畏的光明
别 离*
升华亦即别离
我们身上的某些东西
没有尾随而来,而是
另取径蹊,适从了天意
邂逅艺术的终极
难道不是一次最甜蜜的别离?
而音乐:则是我们投向自我的
最后一瞥
掌 纹*
让我如何去辨认
什么是甜美生活?
或许通过去图解
掌心中的路纹
那些我们把握
而成的线条和褶皱
以及那只攥起之后
一无所有的手。
注:以上三首译自里尔克的法语诗集《果园》,标题除《女神》之外均为译者所拟。
海之歌 / Das Lied vom Meer
远古的海风
黑夜的海风
你知向何处?
醒着的人
不得不设法
偷生:
远古的海风
你滚滚而来
犹只为那
千古苍岩
叱咤穹隆
排山倒海自天外······
啊,高风月下的
那株无花果树
不知它如何感触?
佛之荣光 / Buddha in der Glorie
中央之中央,内核之内核
杏仁,被甜蜜包裹着——
宇宙连同所有辰星
皆为你的果肉:欢迎欢迎。
瞧你,身无挂牵若神仙,
无限大千即你的外壳,
那里屹立着强劲的浆液,
光束自外头把力量增添。
你的太阳在九霄云上,
一边燃烧一边被旋转。
而你的内心已然
开始,强大于太阳。
春 / Frühling
百鸟雀跃——晨曦醒——
湛蓝的天空一片歌声。
皇家舞楼古老的花园,
遍地春花芬芳吐艳。
喜洋洋的太阳信笔挥毫,
把希望大写进青青嫩草。
惟独阿波罗腐叶一身,
伤心地在那儿怨天尤人。
旋即飘来一缕轻风,
把枯黄的纠缠一扫而空,
接着给他光净的石头,
戴上一顶紫丁香花环。
夏日黄昏 / Sommerabend
盛夏的骄阳喷薄欲尽,
黄昏正在高烧中,
滚烫的脸颊通红通红。
断断续续他叹息道:“我宁肯 ... ...”
隔会儿又叫: “我好累... ...”
灌木念念相续,齐声祈祷。
萤火虫悬挂在空中,定定宁宁,
宛若永恒之光明。
一朵小小的白玫瑰,
头戴着一顶红色圣环。
秋 / Herbst
漫天的树叶飘啊飘,自辽远苍穹,
仿佛天国的花园在枯萎凋零;
纷纷而下,满脸的不高兴。
沉重的地球坠向黑夜,
从繁星簇拥中落入寂寞。
我们尽在坠落,这只手也在。
瞧瞧你的左右:它无所不在。
但有那么一位,将这场坠落
无限温柔地把握在他手中。
有如此妙美的白夜/ Es gibt so wunderweiße Nächte
有如此妙美的白夜,
一切的一切尽是银色。
星斗万般温柔地闪着,
似领着虔诚的牧人,
前去把新生的耶稣祝贺。
细密的钻石粉,漫天
飘扬,洒落在河流山川,
洒落进心田。正是好梦时。
不存在教堂的信仰升起,
无声地编织着编织着奇迹。
致音乐/ An die Musik
音乐:雕像之呼吸,或是:
图画之沉静。你是语言穷尽时刻的
语言;你是时间,
垂直在心逝方向的上边。
与谁之感情?哦你,感情
转化成甚么?--:转化成可听的风景。
好不生疏哦,你:音乐。你源自于
心房,我们心灵最深处;同时又
超离我们而去——神圣的诀别:
只因我们的内心,为最娴熟的
远方,为彼岸的空气
重重包围:
纯粹,
浩淼,
不可再居栖。
墓志铭/ Grabspruch
玫瑰,啊,纯粹的矛盾,甘乐
无名,深眠在朵朵
花瓣中
挽歌/ Klage
啊,一切俱成往昔
遥迢而久远。
我深信,那颗
给我以光辉的星斗,
已然死去万年之久。
我听见,那只
漂流而过的小船
讲着令人生畏的语言。
房子里有钟声
当当传出... ...
在哪一栋房子?... ...
我多想从自己的内心走出,
走进寥廓无垠的苍穹。
我要祷告。
星汉浩淼,
须有一颗星斗
尚在。倘若是真,
我想,它应是唯一
的幸存 ——
宛若一座白色的城池
在极光的尽头... ...
黑猫 / Schwarze Katze
魔鬼犹然一隅,你的目光
被撞出尖厉的声响。
须臾,那幽黑的一团
你压根儿没看见一般。
就好像一个狂躁的疯子,
风也似地冲进黑暗,
撞在封闭柔软的四壁,
嘎然而止,散如云烟。
所有投向它的视线,仿佛
给它全部掩藏起来一般,
硬是摆出一副唬人的愠怒,
再入梦乡。冷不丁,它又
转过身来,被叫醒一般,
与你,脸对着脸。
你与你的视线,在它黄圆
的琥珀眼珠中
不期而遇:沦陷
宛同一只绝种的昆虫。
我如此害怕人类人语 / Ich fürchte mich so vor der Menschen Wort
我如此害怕人语。
他们说的总是那般清楚:
这个叫狗,那个叫屋,
这里是开始,那里是结束。
我亦害怕他们的观念和玩弄讽嘲,
他们自视全知,无论未来或过去。
所有山岳在他们的眼里都不再美妙,
他们和他们的庄园与上帝毗邻而居。
我要不停地告诫和抗拒:敬而远之。
我是那般的喜欢歌吟,可一经
你们的手:它们就乏味和生硬,
你们是在谋杀我的全部事物。
诗人 / Der Dichter
光阴啊,你为何弃我而去。
我被你的羽翼鞭打得体无完肤。
而我:该如何打发我的口?
我的夜?我的白昼?
我一无情人,二无房屋,
没有地方打发生活。
所有我为之投身的事物,
无一不发了财而把我挥霍。
情人 / Die Liebende
这是我的窗。刚刚
我是那般温柔的醒来。
我以为,自己在飘翔。
飘向哪儿我的人生?
夜从哪儿开始?
我恍似觉得,四周
依旧是我,玲珑剔透
宛若水晶,深不
见底,幽隐、沉寂。
我又好似在体内
镶满了星星,让心光芒
无比。它是多么的希望不再
把他放在心上——
那个我也许倾心相爱,
也许开始舍不得离开
的他。命运看着我
一脸难以形容的错愕。
我正置身于一个
怎样的无限大千啊,
仿佛一片芬芳的草地
飘来飘去,
一边叫喊,一边惶恐不安,
生怕有人听见,
端是在末日时刻,
把他捉弄成另外一个。
莱纳·玛丽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年12月4日- 1926年12月29日),奥地利德语诗人,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生于布拉格,卒于瑞士,一生过着漂泊生活。1890年代前期开始诗歌创作并出版诗集,诗作具有感伤的抒情风格。进入20世纪后受罗丹等人影响,逐渐形成新的艺术见解,诗歌也开始转向对客观经验的冷峻抒写。晚年更多通过诗歌表达对世界与生命的存在之思。主要作品有《图像集》《时辰祈祷书》《新诗集》《杜伊诺哀歌》和《致俄耳甫斯十四行》等。
山泉水 (2017-01-17 09:00:35) |
亲爱的岩子, 好久不见,你依然活跃在文坛。很想念你,特来此地问候你。你的诗歌翻译果实累累,祝贺你! 我近年很少提笔码字,这两年一直忙于家事,心性不定。现在总算休闲了下来。也写了几首小诗。有空我会放在这里存档。 我会经常来这里看你的新作,和我还没有来得及读的文章。拥抱你! |
岩子 (2017-01-22 21:35:50) |
亲爱的山泉水,喜出望外,那天打开邮箱收到你的留言通知。 近两年我其实也很少提笔码字,更少上网,跟着大伙儿没头没脑地转移到微信那里去了。 这些译,大多是以前零打碎敲玩出来的。刚才在你的几首新诗那里停留了很久,写得十分耐人寻味,读了你的诗,我都不好意思再动笔了。 我觉得自己从你的诗行里不仅读出了哲理,也读出了起伏的情绪,伤心的故事,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写得好! |
山泉水 (2017-01-25 06:03:41) |
岩子好!我的诗比较伤感,有点夸张哦!诗歌归诗歌,生活还是骨感的,有内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