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过往是不该被遗忘
(1)
父亲年纪越来越大,走路都开始摇摇晃晃,但是他依然什么事情都替我们考虑在先。
随着年纪,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古怪,有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但是没办法,他养我于小,我定养他于老。
父亲的腿有点变形,仔细看,走路有点略微的跛,当然,不仔细看还是看不出来的,给人的感觉那是因为年纪引起的走路蹒跚。
父亲的腿伤来自于48年前,那个奇怪的岁月里。那时候,父亲是铜川一个蛮大的学校的老师,随着那个奇怪的年代来临,他成了被批斗的对象。那时候,批斗他的人都是他的学生,批斗的最狠的,据说是他一直最喜欢的学生,想是拼着命要和父亲划清界限吧。
一次,父亲又被拉去批斗,他的脾气是绝不讨饶的,于是,有人狠狠地把红缨枪扎进父亲的小腿里。
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心里发抖,我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一个年轻人,内心该有多残忍才能做到对待一直喜欢自己的老师下这样的手。
父亲家里的出身并不好,爷爷家当年在本地开有一个小小的榨糖的作坊,家里有个长工,这个长工在我读初中的时候见过,那年父亲带我回家乡,这个长工听说了,赶了很远的路来见父亲,挑了一担的橘子,一定要父亲带回来。那时候我很不理解,在我所受到的所有教育中,家里有长工的人都是剥削人的地主,是心狠手辣的,长工定是对地主痛恨的,但是看到那个长工对父亲的亲热劲,然后回忆过去,不断说爷爷的好。在他的回忆中,爷爷奶奶是个很善良的人,因为长工要干活,家里的好吃的都会留给他们,农闲的时候,他就和父亲一起读书上课。
家庭的出身给父亲以后的工作和生活带来很大的困扰,几次高考的录取通知都被乡村干部放起来,后来好不容易父亲一直找到上面,才让他出去读书。
再说那场奇怪的年代,父亲的腿被扎上红缨枪,然后被拖到一间黑房里,大家就商量着如何晚上再去折磨他,一个父亲平时批评最多的学生在大家商量后就把房间锁了起来,然后回家,大家开不了门,后来就没有继续折磨他。
第二天这个学生找到我母亲,让母亲赶紧叫上人到河边去等,他会想办法把父亲带出来。然后他找到人说父亲已经不行了,赶紧扔出去,于是他带着人把父亲抬到他和母亲说好的地方。
就这样,父亲被救了下来,但是腿就一直是变形的,每次看到父亲的小腿,我心里就发抖,我无法想象这样的情景。
那时候还没有我,如果那时候父亲没了,也就再也不会有我了。
(2)
这些天,舅舅在ICU里。
每天下午3点是ICU探视的时间,舅妈每天都早早到那里去等,等着时间到就进病房去。
舅舅被舅妈照顾着,已经好几年了,舅妈总是很细心很细心,记下每天舅舅做的任何事情,每次我们去,她都要给舅舅一一介绍一遍,舅舅就跟一个小幼儿一样跟着念几遍。
舅妈说,以前都是舅舅照顾着她,所以她欠舅舅太多,现在是还的时候。
舅妈曾经是个右派,到干校劳动的时候,原本是要和她划清界限的,但是舅舅偏不,写山盟海誓的信是不能通过正常途径送进去,舅舅就把信缝在送进去的被子里,舅妈找到这些信,感动得一塌糊涂。
那年代,舅妈家的成分不好,成分不好的文化人,那时候是绝对是被打倒的对象。
每看杨绛的《干校六记》,看到里面的场景,我就会联想出去,想象着舅妈是如何以无缚鸡之力的手去劳动改造,而舅舅又是如何在灯下将对舅妈的思念写于纸上。
好在那个年代并没有很久,大家最后总还是走了出来。
这些日子,我每次看到舅妈,心里就发紧,我握着她的手,搂着她,她喃喃自语:这人一进到这里,好着出来是不可能了。我看到她的无奈,也看到她的情深义重。我不敢流泪,因为这个时候,她比任何人都脆弱。
原本略有丰满的舅妈,这些天瘦了很多,她的心被躺在ICU里面那个人牵绊着,每天半小时的见面也许是不够的,但是,这半小时,就成了寄托。
(3)
那个奇怪的年代叫做文革,我们不能将其遗忘在记忆之外。
遗忘罪恶本身,也是一种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