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庄农民的赶鱼盛会(散文)

 

 

 

新庄农民的赶鱼盛会(散文)

 

熊哲宏

 

 

 

新庄泸水河里的鱼养育了我的整个少年时期(1960年代下半叶那一时段),这是我必须向大自然的慷慨馈赠感恩戴德的地方。天然的鱼类不仅以它丰富的蛋白质滋养了我的大脑,而且在河里捞鱼的过程给我带来了无尽的欢乐,陶冶了我追求大自然纯净之美的性情。

 

参与新庄农民在河里的集体赶鱼活动,是我如今大脑里色彩最鲜明、形象最生动的图景之一。所谓“赶鱼”,就是在河里下药,待鱼昏厥或快死去之际,及时把它捞起来。在新庄,这似乎是农民一个盛大的集体节日,每年至少举行一次(一般在初夏),渔汛看好时有两次(秋季再来一次)。那是由大队长亲自指挥、各小队长分头带领、全大队农民通力合作宛如小镇赶集或赶场一般的盛大活动。

 

旭日东升,一缕缕紫色的彩霞照耀在大队部的操场上。只见这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人们一个个或挑着一担竹箩筐,或身背背笼,手上拿着捞鱼的“鱼舀子”(系本土式的叫法。一种可长可短的竹竿或木杆的顶端,箍着用一根圆铁丝穿过的漏斗形鱼网),精神抖擞,整装待发。且不说人群里的壮汉、辣妇、青年男女,还有那老人、小孩(像我和弟弟这样的)、病怏怏者,甚或残疾人,统统充斥其间。人们兴冲冲地等待一场好戏即将开演。

 

该是出发的时候了。只听大队长一声令下,壮汉、辣妇、青年男女们就纷纷涌向北面那栋大队部的加工屋,进入其中的那间宽敞的榨油房。原来,这里好些天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油楂粉。这油楂粉是把油楂饼碾碎之后而成的,呈褐黄色的湿润状(想必是因为里面还有一定的没被过滤尽的油脂)。我顺便得说说这油楂饼是咋回事。你不是吃过楂籽油吗?它就是从油楂树上的楂籽中榨出的油。在这间榨油房里,我经常看到这油是咋的给榨出来的。最先还是马或驴子的功劳呢。它们被蒙着眼睛,拉动一个巨大的石磨盘,将碾槽里的楂籽碾碎,然后放入榨油机内榨油,榨过油之后剩下来的渣滓,一个个成了饼状,这就是油楂饼了。若放置的时间长了,油楂饼会变干变硬,变成黑褐色。这油楂饼通常是用来做肥料的,可它还有一个特别的用途,就是用来赶鱼。因为这些油楂的渣滓对鱼有一定的毒性,一般可以把它毒得晕晕乎乎的;如果浓度过大时,构成的毒性还会很大,甚至能将鱼毒死。但油楂饼对人没有毒,即使它毒死的鱼,人仍然是可以吃的。这就可以明白今天新庄的人为什么要来取油楂粉了。

 

运油楂粉的大军,有马车拖着的,有挑担子的,有背笼背着的,外加赶鱼去的男女老少们,浩浩荡荡向东边的河上游进发了。他们来到河的上游那宽阔浩渺的深潭——老辈人叫它“龙王潭”——河岸上,准备就在这里将油楂粉投入河水中,也就是在这里给鱼下药了。这里一直是最佳的投放点,一来对新庄人来说,这里是河的最上游;你若是再往上行,河道就静悄悄地钻进那幽暗阴郁的深山老林里去了,至少对我来说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神秘地方,那也许是山神或龙王居住的地方。你再看,这一大片深潭,仿佛是从两山遥遥相对的一道高耸矗立的悬崖门之间,平缓而又宁静地流出来的。说真的,即使我站在家住的小学操场的东头,也能远远地看见那河上游像是一道门似的悬崖,它曾引发了我多少瑰丽的想象啊!

 

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投放,还因为水深,河面广,可以一次性将足够量的油楂粉投入河中,让人们捞上更多的鱼。新庄人仿佛是天然的计算专家,他们在长期的赶鱼经验中得知,若是油楂粉投放少了,这掺杂了药的河水往下流不了多远,这药性就不起作用了,那就捞不到多少鱼了;而若是油楂粉投得多了,一来会下药过重,把鱼都毒死了,来年还哪有鱼吃呢?二来这带药的河水往下流得太长,就会超出整个新庄的范围,越往下流,鱼就会被别的村庄的人捞走了,岂不是好事了别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对新庄人来说,最佳策略就是投放环绕整个新庄半岛一周——从东边的龙王潭到西边的沙儿河下游——的油楂粉的量,就够了。

 

激动人心的时刻开始了!赶鱼的战斗就要打响了!只见在大队长的指挥下,人们一船一船地装上油楂粉,那堆成小山丘似的油楂粉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向河中心划过去,那舢板似的小船慢慢地排成了一直行。只听指挥长一声吆喝,壮汉们纷纷跳入水中,留一个人在船上向船的一侧拼命摇晃,而水下船两头的人顺势使劲地把船掀翻。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一船船的油楂粉都纷纷落入水中,并渐渐地在水中弥漫开来,那原本蓝绿色的河水变成了浑浊的淡黄色,然后向下缓缓地流移。

 

下药一两分钟后,河里就开始起鱼了。所谓“起鱼”,就是鱼儿喝了药水之后,顿觉心慌气短,呼吸困难,头昏脑热,在水下憋得实在难受,深水处更是再也呆不住了,便一个个快速浮出水面,有的甚至一跃而起地蹿出水面,并在水面上疯也似的瞎冲乱撞,多半是向岸边的浅水一带冲撞。嗨!那阵势,河面上一时宛若成为鱼儿跳芭蕾舞的大舞台,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鱼儿竞相展示自己家族的独门秘籍,有的张着大嘴、拉长了身躯像火箭似的呼啸而过,有的一边鼓鳃吸氧一边颤动着身子慢慢滑翔,有的像刺猬似的直起背脊上的翅膀招摇而过,有的已经翻过来身子在无奈地游着仰泳。这一舞台盛会的表演,是多么具有“浪花有意千重雪”的意境啊!

 

人们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真正捞鱼的时刻来到了!你得抓紧时间。时间,既是鱼的命运,也是你的运气。假如你是这场灾难中的一条鱼,你该怎么样免于罹难呢?你得坚持,死命地坚持,熬过这致命的五到十分钟,等上游的清水下来了,你就得救了;或者你足够聪明的话,你就设法向上游的清水处投奔而去,至于能否成功,还要取决于天意。假如你是这场赶鱼中的一员,那你又该怎么做呢?对于那些水性好、打鱼经验丰富的壮汉——偶尔也见几个辣妇——来说,比如老三儿之类,他们最大的能耐,就是几乎能做到亦步亦趋地跟着药水走;那浑浊的药水走向哪里,他们那灵敏的脚就紧跟到哪里。因为药水所到之处,正是鱼儿最多、最大,也是最容易被捞起来的地方。正如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儿一样,待浑水变清、鱼儿活过来之际,你就失去了捞更多的鱼的机会了。所以时间就是运气!

 

而对于妇女、老人和孩子们来说,他们在河里呈现的是毫无组织、甚至一派乌烟瘴气的乌合之众,喧闹声啦,叫嚷声啦,哇哇的哭声啦,诅咒声啦,找娃娃的寻呼声啦,叹息声啦,则构成了这一大批赶鱼者的鲜明特色。他们的运气远远赶不上第一批前行的壮汉们,只能尾随其后,拾起一些被这些人漏掉的,或者他们不屑于捞起来的小鱼儿,或鱼的品种不好他们不想吃的鱼儿。这老弱病残大军移动的速度很慢,就使得在河里的整个战线拉得特长,前一班人马几乎快到了沙儿河了,可后面的人几乎才刚刚从龙王潭起步。如果你是一只鸟儿在空中俯瞰,整个新庄半岛的泸水河里都构成一个“υ”型的人带了。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新庄的内陆上、村子里已经万人空巷!

 

我,就是这乌合之众中的一员。我怎么做呢?学呗!跟着模仿呗!早些时候,母亲准许我下水(弟弟就没这个幸运了。他只好在岸上跟着人流走),但只限于在最浅的地方,捡些“翻了白的”小鱼(系那时的土语。指肚皮朝天快要死的鱼)。母亲既要捞鱼,又要关注我们的安全。我大些后,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水中一显身手了。我会手拿鱼舀子,在水中快速地跟踪鱼游弋的步伐,眼疾手快地把它收入舀子中。每次赶鱼,我捞到的鱼往往比母亲还要多。有一次在龙王潭,我站在齐大腿根部深的水里,追赶一条约一尺长的桂鱼,那家伙眼看就要被我的舀子给撵上了,可它突然来一个回马枪,掉头就朝我袭来,嗖的一声从我右大腿外侧飞驰过去,我顿觉一阵钻心的刺痛,我知道是被它那尖刀般直起的脊翅给划伤了,不一会儿还有一缕缕血丝浮上水来。我跑到岸上一看,大腿外侧上果然有一道像虚线似的横着划伤的伤口。我未加思索,就在上面涂抹了点细沙,像是止住血了。捞鱼的兴奋和成就感让我顾不上疼痛,接着又跳下河去了。

 

大队集体赶鱼,都是事先通知和组织的,你捞着的鱼都归你,就看谁有技术和能耐了。可也有人在私下偷偷赶鱼的,三五个人约一伙儿,像老三儿那样的,悄悄在河里短频快地解决战斗。你能否碰上,那就得赶巧了。我偶或在小学操场上的不经意间,突然发现河里闹腾起来了,原来,三三两两的人头遍布了冷清的河道。等我回过神来,再一个飞跑猛也似的冲下河里去,可多半呢,只能赶上个尾声了。这样小打小闹的弄法,人们常常用的是一种叫“鱼灵精”的农药。它在水里起作用的时间更短,鱼的活性比油楂粉强多了,因而能捞上来的鱼很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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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冰 (2016-11-02 02:47:41)

有趣儿,我们小时候到小河沟里淘过鱼,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