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迷迷糊糊中醒来的杨昕，头一件事，就是习惯性地、懒洋洋地摸索着，把手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刚一打开，就是急促的短信提示声，似乎此刻手机运作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百倍。旋即，屏幕上赫然显示：杨老师，告诉您一个刚得到的不幸消息：常歆歆于今日清晨自杀了——是跳的楼。
杨昕那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睛，突然像是受到了赤红的火山熔岩的急性刺激，瞳孔猛一下子放大了好多倍，死死地盯着，眼球来回睃动了几遍。可他有如一个失认症者似的，竟看不懂这几行字的意思。直到他的心脏自发地遽跳起来，好像才领悟到这些恍恍惚惚的符号，意味着什么！他那黑咕哝咚的记忆幽谷里，终于透进了一丝微亮的光线：常歆歆……我好些年前毕业的硕士生……她……她死了！
随着一股股像胃液返流食管般的酸楚感，从心胸汩汩涌流上来，杨昕大脑的意识才慢慢地复苏过来。兴许真是有什么神秘的自然感应在作怪，他昨晚竟然莫名其妙地失眠了，直到晨曦初露的时候，才似睡非睡了那么一会儿。此刻，他再也躺不住了，太阳穴里似撞击般的生生怪痛，喉管里呢，也像是有什么东西咯咯地涌动着，便勉强支起酸痛的身子，软塌塌地呆坐在床上。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床另一头酣睡中的妻子，怕是他过去的什么秘密被她发现似的。
这短信是艾蓓昨晚快半夜时发的。她也是杨昕带的硕士生，比歆歆低一届，在校期间她俩是闺蜜。艾蓓现在北京的公司里打工。呆坐良久的杨昕似乎知道该做什么了，赶紧下床，躲在卫生间给她打电话询问详情。
可艾蓓那里并没有更多的新信息，只是更加确认了自杀的真实性，具体情况她知道得不多。她表示一有新消息会马上告诉老师。
……啊！五年啦，她毕业已经五年了！歆歆，这从前的一个晚春首次得知的名字，经过八年——包括她读书三年——日常生活的湍急漩涡的磨洗，在杨昕的眼里，似乎已经失去了任何的色彩；为了回溯过去，他必须奋力减缓生活漩涡的奔流，让那个名字在他面前重新展开那层层叠叠的斑斓色彩；他甚至需要像画家挤油画颜料管那样，使劲挤出逝去的时光中似乎被他遗忘了的那一段隐秘情感……唉！没想到啊没想到，歆歆会是这样的结局！她会真的自杀！这样早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我那魂销目断的西子啊！——屈指一算，她才三十八岁啊！尽管我这个专攻心理障碍的教授，当她还在我门下的时候，我曾隐约地觉察出她有自杀的倾向性或可能性，但我那先天的预知能力，毕竟还没有达到这一步啊！……
幸好今天上午没课。呆愣在书房里，杨昕的思绪便自发地打开了无意识回忆之门——那几乎被他忘却了的邈远的过去，又丝丝入扣地唤醒在了他翻腾的脑海里……
二
那还是八年前，那年九月的第二周的星期一下午，约三点钟左右，杨昕刚给本科生上完《心理咨询与治疗导论》课，带着兴奋而又略显疲惫的身子返回工作室。一拐进长长的走廊，他就远远地瞧见他工作室门口站着一个女生，尽管光线不是很好，但他能真切地看见她那娇小的身影靓丽夺目、光艳照人！特别是他的眼睛，顿即接收到了一道远频射来的、极富磁力的目光，宛如一道绿蓝交替闪烁着的绚烂的北极光，令他大有怦然心动的销魂之感。
“你好！杨老师……杨老师！”
那目光，那清脆悦耳的声音，二者浑然地裹挟在一起，像汹涌翻卷的海浪直向杨昕冲击而来；又宛如王母娘娘迎面抛来的一根无形的线，不由分说地将他紧紧套住，使他不由自地加快了脚步，着魔似的向她踅去。
“杨老师！我是你的新生，硕士生。我在这儿等了你很久哩。你刚下课是吧？”女生凌波微步、慢曳罗裙迎上前来，落落大方地向正在开门的杨昕靠近。霎时间，杨昕能感受到她那扑面而来的灼人气息，那里面还有一股淡淡的好闻香水的味道。
“我们见过面的。不是吗？在面试的时候，老师你忘了？我叫常歆歆……”一进工作室，这女生就小鸟啁啾般的说个不停，简直让杨昕没有插话的余地。噢，他想起来了，今年四月份硕士生面试的时候，有个女考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因为她着装艳丽，美貌绝伦，而且因为她是那天的最后一位面试生，娇波顾盼，樱颗轻启，莺声燕语，还特地带了一幅她自己的绘画作品向老师们展示——这幅画，连同她的其他面试材料，杨昕当时还保存下来了呢。
一开始，杨昕试图像往常那样正襟危坐地接待这个新生，可这当儿，他实在严肃不起来，也认真不起来。他不时地走神呢！应该说，这不是他的常态。他可不是个轻易被女人的外貌搅得神魂颠倒的男人，因为他的身边，按他同事们嫉妒般的口吻说，那真是“美女如云”哪！他杨昕的日常生活，就是被美眉学生们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的。不仅令他的男同事们垂涎三尺，而且他自己在得意忘形之时，私下也禁不住夸口说，“杨家军是美女集团军”，“杨门是美女集散地”。要说呢，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至少有两个：一是时下心理咨询这行当，最时髦，最抢手。一般来说，在心理学系，应用心理学专业比基础心理学专业热门，而在应用心理学专业中，心理咨询与治疗又比人力资源管理，或叫管理心理学，热得更加发紫。而在那些报考心理咨询的考生中，不知何故地，女生比男生更痴迷，更热衷，因而女生的数量就大大地超过了男生。心理系的男生本来就少得可怜，而在搞咨询的研究生中，男生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杨昕被美女包围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个人魅力。他拥有德国“危机干预和创伤治疗”和美国“心理咨询技术”专业的双博士学位——请注意这个“双”字吧！单单这一绚丽耀眼的留学光环，就足以令多少女生高山仰止了。而且他还年轻，今年刚满45岁，魁梧英俊、倜傥潇洒，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年龄段。他35岁时被作为海外高层次人才引进回国，经短短3年时间，一路飙升为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眼下是赫赫有名的“教育部21世纪学术领军人才”，并兼心理学系心理咨询与治疗研究中心主任一职。
除却巫山不是云哪。按说，杨昕那被美女刺激惯了的眼睛，是不大容易改变瞳孔的大小的，或者说，他的瞳孔原本是有点吝啬的。可这会儿，那瞳仁却兀自“大度”起来，也就是不由自主地给轻易放大了。因为他一边貌似正经地训导着面前这位虔诚的新生，一边又忍不住对她那千娇百媚的面容多看上几眼。对他的视网膜刺激得最强烈，并在相应的脑皮层区留下了记忆痕的，是她尖下巴的脸颊上那双显得有点大的眼睛——绚彩盈溢的亮眸上会放电的醉眼。当她脉脉地正视他的时候，那虹膜上会天然地闪现出对称的两小点晶莹的亮光来。加之这女生如此的娇滴多态，这般的丁香笑吐，以致他的眼睛此时就像遮了层雾翳似的，他的心绪也变得颇为神魂迷乱了。
但毕竟，杨昕是久经美女沙场之人，尽管他体内正经历着心潮起伏的不小骚动，但面上，他还是能把持自己的。他跟歆歆侃侃而谈。先询问了下她的家庭背景和学习经历，然后给她讲了讲怎么样设置她的硕士生培养方案，该选哪些老师的课程，哪些是必修课，哪是选修课。还提醒她，下周二下午他正式给新生开课，讲《心理咨询的理论与技术》。除了给她推荐几本近期要读的书外，还在书橱里找出几本他新出的书，学术类、畅销类的都有，像《如何成为心理咨询师》啦，《一个爱情心理咨询师的私密档案》啦，《边缘型人格障碍揭密》啦，《100个失败的心理咨询案例》啦，《自恋者的代价》啦。他还特意在每本书的扉页上题字：“歆歆硕士入学留念”，并龙飞凤舞地签下“杨昕”的大名。末了，似乎是老师的高姿态在无意识地起作用，他借故说他还有事，今天就只谈到这里。
歆歆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走了。杨昕看了下手机，只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接待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