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瓷》(五)
这段时期是庄大福有生以来最难与寂寞的时期。一个星期连着一个星期,除了必要的去超市购些物,许多许多时间里他都一个人闷在家里。但是,即使这个所谓的“家”,也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味道:因为假若他不再是这里的学生,那么他将没有资格继续在这个学校的房子里住下去。
日常的用度也是一个难题,此前父母将一生的大部分积蓄支持大福上学、读书,再上学、再读书,还有那个像烟花一般的婚姻,大福真的再也不能连累到父母了。况且此前自己也曾告知父母说自己已顺利读博,读博是有收入的呀。他不想将父母心里积攒的这个希望破碎。
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没有告诉父母说他跟那个段珠峰已经分开了。从来都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观念的父母,无法也不必要去面对这般光怪陆离的沉重。
是丁友贵救了他。丁友贵将自己不多的收入换成美金给他邮到他的住址,丁友贵还常常奔到那个一间一间隔着打长途的日夜电信局里给他打长途,不管有多贵、一打几十分钟,他对大福说:“起来,出去看太阳。不是从小说你比我优秀么,怎么这会成孬种了?”丁友贵还把照顾尤蓓芬的重任郑重地交代给他,还玩笑说:“呵呵,这叫护花费。”大福知道,丁友贵这么说,是让自己向他借钱不觉着歉意。这份深切的兄弟情谊成为大福渡过这段艰难时期的重要精神支柱。
有一次大福还真的去看了尤蓓芬,她在密歇根大学统计系就读硕士,“这个专业就业的前景不错。”尤蓓芬对他说。这令大福也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大福不知道丁友贵是否跟尤蓓芬说了他借给他款的事情,看上去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间的相处有点像在从前交大,只是因为丁友贵的关系,似乎变得较从前更熟稔一些了。
尤蓓芬又给庄大福看婚纱照,庄大福赞了一句:“友贵,他可真是个好人呢。”
尤蓓芬笑了,说好不好人她不晓得,不过任何事但凡自己有需要,他一定早早就会作下周致安排。“你别笑话,从来我出门,都是他跟我理的行李箱。”
大半年里,庄大福第一次咧开嘴大笑起来。尤蓓芬觉得庄大福用手去掩嘴的样子很可爱,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看上去他很高兴于两个人的这次见面。
两个人又简单聊了聊国内的事情。最后尤蓓芬感叹说比起赚钱风气越来越盛的国内,自己更愿意呆在安静一些的美国。
段珠峰呆在了多伦多,听说那个老相好本来生意不大现又撞上了远华事发,两个人只好在市里盘下一间小超市。鱼找鱼、虾找虾,希望她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吧。
“那么,我自己的那一个呢?”
新一年,庄大福在拿到芝加哥大学统计学博士的通知书后回去了一次。庄大福去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一间公交公司书记的女儿,瘦瘦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是人似乎有些病态,天热都戴着满口罩。从三个月前的照片再到眼门前这个真真切切的人,怎么说呢,她基本上就像是一株被移过的花、被接过的木,庄大福有点受骗上当的感觉。
跟小孙一样,回来后,大福早早去了芝加哥大学给自己的未来找宿舍。因为要补买一些东西,大福周末去了市里。当穿过哈哈球走向州街时,迎面突然走来一个背双肩挎包的女生,原来是小孙!
两个人找了一间咖啡吧坐下。果然小孙一年里成熟了许多,睫毛都被睫毛膏刷过。她还凑近大福让大福瞧她早晨上的冷色眼影。看上去很时尚。
他们聊了聊各自一年里的情况,小孙当上了中国学生会联络部的干事,开学后因为上一届学姐回国的原因,她有可能会升入做部长。接着小孙又问大福的情形,大福说:“也还好。”小孙便由着继续追问,大福终于说出自己已经离婚的事。他摁扭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瞧了一眼小孙,小孙那情形,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了一个馅饼一般。其实他结婚的事情,她离开德州前已经全知道了、断想不到的是这么快就离了婚。
随后小孙的手机就连续响了好几遍,大福看见她摁了,就说要不方便,自己是不是暂时回避一下?小孙短暂地木楞了小一会,回神说:“咳,一学生会的,或许下周要一起开会吧。”
临分别时,小孙写了自己所在理工大学的地址给他、以及电话。乘在回学校的火车里,大福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一份涟漪在自己的内心荡漾开来,但是他直觉上又觉得小孙似乎已经有了小男友、加上小孙的年轻与自己的老成也实在不怎么匹配。而自己又插进来的话,这种复杂的局面是他不愿意面对的。
搬到芝加哥以后,大福离开尤蓓芬就只有了四个小时的车程了。开学后,尤蓓芬也从上海回来了,他们有时候也见面,在尤蓓芬的Corridor里一起包馄饨,大福觉得很开心,有点上海家庭里的感觉。尤蓓芬最爱穿一件剪裁得体的白色的无袖衬衫,大福发现她穿这件衣服的时候身材特别好。
回来后大福就做了几场梦,梦境常常发生在校园的草地上,他同小孙在草地上毛主席的青铜像前聊着天,尤蓓芬像一个美丽的女神一样从后面的小径上走过,他正要与她打招呼,她却像循着小径前面的一处声音走了,大福连忙起身赶去,只接到尤蓓芬掉下的一株丝巾……
一个下午大福和尤蓓芬一起去尤大学所在的镇上看电影,正好撞上经典回放,就一起看了一出《人鬼情未了》。尤蓓芬完完全全沉浸在电影里,哭得是稀里哗啦,出来时眼睛还肿肿的。
大福将自己的白手帕递给她,电影院外的空气很清瑟,他感到两个人一路走着既平静也愉快。这个人是他好朋友的妻子, 但是她的美一点也不妨碍自己走近她、为她所吸引。此刻他的心境很好,非常盈实,他喜欢与她说话,不过自己说下句的时候上句是什么究竟也记不起来,他只是喜欢这样这样一种氛围。
尤蓓芬一边走、一边侧过来听他说话。在他的说话里,她的不愉快不见了,破涕为笑了。
大福伸过手、接过她递回的手帕,手帕是湿暖的、还带着一缕气质女人的淡香,大福揣在手上,一时间有点忘神。
相随里,尤蓓芬讲起了她的初恋。那是一九八九年,一位去了北京读书的邻家大哥。他们的父母是同个单位的同事、长在一个街道里。他带着她钻体育场的铁丝网看杨春霞的京剧、也在同一个向阳院里搬板凳谈学习。
“那些年,真的是我人生里最为幸福的时光。”
“当然我从没向友贵说过这件事情。”
“那你们之后还见过面吗?”
“当然。”我乘火车去北京找过他。”尤蓓芬仔细描述:那一年正逢他毕业,他被放到了北京郊县的一个旅馆里当服务员,自己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洗衣房里叠被单。后来想起来,那份困顿里藏掖着的甜蜜,虽然有份苦涩但却是那样令自己珍藏。两个人在清冷的大街上走了一夜,早上的天光刚亮,他排队买了碗豆浆,看着她一口一口吃下。汽车来了,他才离开。
话分两头。正是在这样一些有情致的天光里,开头我们提到的金小燕姑娘,勇敢地跳槽去了五角场一家海归创业的企业里当了会计,并且经过刻苦努力,考上了复旦的在职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