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聞音和祖母已經搬回了父親家,父親在上海開了個私人診所,作為一個獲得德國博士學位的華人醫生,在上海灘是相當吃得開的。花花太少原本身上那些講吃講喝虛頭風光的毛病,都成了留洋大博士徐醫生的派頭。徐大少爺仍是吃不得苦,診所是不肯開大的,於是一時間,聞音父親的小診所在上海灘名頭反倒是格外地響了。
這也是上海人的毛病,不管怎樣,不容易去的地方總是要夾扁了腦袋進去的,因為這一進去,就是“少數”人的階層了。
男人還是那個男人,老毛病全都在身上,身上還是多多少少有腥味兒,但弄堂出身的老婆卻天天奉他為神明,腥味也不是腥味了,成了風雅。
祖母眼裡,兒子卻還是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他若不走進文德裡,自己這顆懸著的心是斷斷放不下來的,因為再壞也罷再好也罷,終歸,他進不了天堂。老太太天天看著兒子就在心裡為他禱告,又想著不好總擺一張愁苦的臉,於是就躲在自己屋裡加緊禱告,一時間倒是管不了孫女聞音了。唉,畢竟時世紛亂,戰爭年代命都是暫時的,何況別的?
聞音這些天一回家扔了書包就往外跑,忙著和一班年輕人一起排文明戲。舊曆年初他們成立了這個業餘話劇團,當時年輕人都熱衷於演戲諷政或辦報遊行。話劇團裡女生少男生多,聞音開朗活潑,幾個男生都圍著她,但只有團長吳一丹與她總是保持著距離。吳一丹當時是上海的進步藝人,雖然只是個不太出名的演員,年紀也剛過二十,但畢竟是專業演員,又被特別邀請來當團長兼導演,於是在這群年輕人心目中就有了絕對的權威。
吳一丹白淨的臉上架著副褪色的舊金絲邊眼鏡,鏡片是薄薄的淡茶色,總是含著琢磨和考察的意味,定睛在聞音身上。聞音因為父母離婚,父親再娶且又生了兩個弟弟,故而從小就本能地想討好父親。她比一般女孩都要乖,心思更玲瓏,也就更敏感。現在遇到了這個年齡大了七八歲,又是有著絕對權威的吳導演,就特別地想好好表現,總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讓這兩片茶色玻璃後的眼睛,露出滿意的神情。但她越是表現,那茶色玻璃後面的陰雲卻越黯越濃。
在這雙審視的目光下,聞音越來越緊張,越來越失去自信。雖然演男主角的廖英君一直在用肯定的目光和積極的配合來鼓勵她,吳一丹也沒開口責備過她,但她還是被吳一丹審視的目光、微皺的眉頭壓垮了。她自己要求不演愛國青年的女主角,而接演了反面角色——國民黨接收大員的不關心政治也不愛國的大小姐。
吳一丹其實是一個風趣而開朗的大帥哥,講話極有號召力和煽動性,不僅是女生們為他瘋狂,男生們也極崇拜他。可是,每當他的臉偶爾轉向聞音時,聞音總感到有一瞬間他笑容的消失,或者說,她總是能夠看到那一瞬間,在他慣性的笑容背後的那張臉,一張沒有表情,蒼白而嚴肅的面孔。每當她細細地反復回憶這張面孔時,她甚至能感覺到一種忿恨與審判。他恨自己什麼?他憑什麼來審判她?聞音覺得很委屈,但她敬虔的信徒祖母和姑姑們從小教育她的是自省自檢自我認罪,而非直言爭辯,並且她能質問他什麼?
4、
話劇的首演終於到了,徐榮安特別開心。將女兒送進著名的教會女中是前妻的決定,也是當時上海灘上流社會的通例,雖然他自己的經濟能力最多才不過是個中產偏上。但他也一直擔心女兒會像自己母親和姐妹們一樣,成了文德裡式的教徒。
徐榮安是個特別要面子的人,信點教是有面子的事,但信多了,信得太真了就沒面子了。這其中分寸的把握,其實只有上海灘上流圈裡的人心知肚明,講是講不清也講不得的。近年見女兒不去文德裡了,他心中暗喜,又見女兒關心政治還演文明戲,就更喜歡了,這兩樣在當時的上海灘可都是時髦的事!
首演是義演,所有的收入都會送給窮學生。徐榮安拿了不少錢來支持這場義演,訂了前面五排的坐位,送出去五六十張戲票,邀請他結識的達官貴人太太小姐們去看戲,自己也早早地在愛多亞路的“俄藝劇場”第一排正中間坐定。之前因為女兒沒能演女一號讓他感覺有點美中不足,前兩天看了彩排,發現戲裡革命的女主角從頭到尾都是一套白衣黑布裙,而女兒演的這個不愛國專愛打扮的接收大員小姐,卻大有展示衣裙的空間。於是第二天就給女兒破天荒地買了幾件旗袍和洋裝,算好了一幕一套。在這件事上,他太太的熱情高漲一點不遜色於他,這讓他更是得意,覺得自己治家有方,能把個弄堂女人調教得識大體、講面子、不小氣。
原本徐聞音見繼母破天荒地肯為自己花錢,心裡驚疑著倒也舒心,自己總算在這個家裡被如此地重視了一回,甚而幾乎要為父親和繼母心疼起錢來了。但那天從學校回來,正遇見繼母和她的一幫弄堂閨蜜們在家裡打牌,她通常是不會把她這幫閨蜜約到家裡來的。徐聞音見了不由地就皺了眉頭,這幫姹紫嫣紅、嘰嘰喳喳的女人們,讓她的家突然四壁消失,成了弄堂,以至於她覺得需要趕緊躲進自己的小屋裡。
但她從小受的家教讓她不能悄悄遛上樓,她只好在客堂間門外微聲模糊地問了繼母客人好,正想迅速上樓,繼母卻一下叫住了她。她又親熱地過來擁住她,把她拉到那群女人中間,從上到下,從她上的學校到演的戲,一件件誇過來。最後落到了要緊處,繼母拿來一件件為她置的行頭,擺在麻將桌上讓閨蜜們摸看品評,得意地聽她們羡慕她嫁得如此人家,又誇她這個繼母做得如此了不起……
待到那女人要她一件件試給大家看時,徐聞音終於沒了“家教”。她雙臂筆筆直地垂貼在身體兩側,突然地堅硬起來,讓繼母來拉她的手像是寒冬裡摸著了冷鐵,一下子放開了,似乎晚一點都會被粘掉層皮。然後,見她還是不甘心,聞音便轉來盯住她,她眼睛裡其實沒放進去什麼表情,那女人卻看見了一派凜然,這種凜然是她所陌生的,但也是她所莫名其妙羡慕又敬畏的,於是便噤了聲,看著聞音上樓,回頭訕訕地說:大小姐脾氣,面薄。
女人們這才緩過神來,嘻笑著,忽略了剛才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