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西裔女孩,兩條中式麻花辮垂在雙肩。等我自報姓名後,她朝我燦爛一笑,然後側身向後一指,輕聲地用還算能聽懂的中文說:她在後院……午休。
我笑著肯定地向她點點頭,用眼神向她表示了我對她中文的讚賞,就放輕步子跟著她穿過前面的客廳和開放式廚房,走向後花園。
徐聞音的家陳設簡單,傢俱不多,客廳放了一張雙人沙發和一張單人沙發,灰白的牆壁,沙發並不配套,都是淡褐色布藝的,雙人的色深些是熱帶花卉,另一個是細小的格紋。淡橘色的長毛地毯半舊了,只有單人沙發上的那只靠墊顯然是新的,鮮亮的橘紅,精緻的織紋,像是整個屋子裡的一個不安定分子。
廚房右邊的家庭內廳有點零亂,只放了一個布面木質搖椅,四周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書堆、雜誌和資料。搖椅的木扶手上漆已經磨掉了,露出了木質的本色,布面原本可能是一種鮮亮的孔雀藍,或是湖藍、群青,現在已經模糊得難以辨認了,像一個穿了藍布舊棉袍的書生,半臥半坐在故書堆裡。
這就是歲月吧?一切都很美,是一種歎息的美。
我緩緩穿過它們時,已經沒了記者那種一探究竟的勁頭。
她就坐在那裡,一張曲線舒適安寧的藤質搖椅。並沒有放在葡萄藤架下,而是挪開了點,讓搖椅上的人完全裸在並不熱辣的陽光下。
她的臉有點發白發灰,顏色接近廳裡的牆壁,不過卻被太陽抺上了微暖的光澤。年逾七十的她,臉上和手背上的皮膚雖已鬆馳,但皺紋並不密集,仍很細膩,就像是一件陳舊的,但質地很好的絲綢袍子,隨隨便便地搭在了一個“靈魂”上。
這個“靈魂”看見我就立時變回了“肉體”。
徐聞音熱情地歡迎我,因為之前通電話時,她已經從我的口音裡認出了上海老鄉。
徐醫生,我今天是帶著兩個任務來採訪你的。
哦?還有兩個任務啊?
她笑了,甚至是帶著點頑皮地笑看著我。在她的微笑中,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一本正經的嚴肅和這個暖暖的午日極不相稱,於是,也不由地松下了嘴角和雙肩,笑了。當上海小姑娘所特有的,裹著撒嬌的羞澀從我臉上掠過時,徐聞音的目光呆了一呆。
一個是為我們報社採訪這次官司的事。聽說對方已經撤訴了?不過媒體上還鬧著,我想請你說說你的想法。
這有什麼可說的?我是個醫生,當然是以醫好病人為目標。而我又是個基督徒,禱告是我認為非常重要也有效的一種醫療方式,但就像要使用別的任何醫療方式一樣,我都是要經過病者和他的監護人同意的。這次,只是病童的母親沒有事先與父親商量而造成的誤會。
不過,這種同意並沒有簽檔吧?
有的,我的診所與別處不同,來就醫時填的表裡有願不願意接受禱告這個選項。
哦!那他告也告不贏的,難怪他撤訴。
也不是,官司這種事誰說得清,何況這類觸及宗教、民族的事,加上又是兒童,法官和陪審團的判決未必傾向於我。他不告,是因為看到女兒實實在在地是好了。我也勸他們一家不要長期分居兩地了,女兒現在對父親需要一個重新認識、重建親密關係的過程。
徐醫生……
叫我徐阿姨就好。孩子們都這樣叫……呵呵,我不太能接受奶奶的稱呼,雖然我的年齡幾乎可以當太奶奶了。
徐聞音的臉上很自然地呈現出一個上海女子特有的笑意,一絲頑皮、一絲任性、一絲驕傲。雖然這與她的年齡不合適,卻自然得讓人生不出一點懷疑來。
好的,我叫你徐阿姨。徐阿姨,你一直是一個人?
我有個兒子,他在紐約。
他常回來看你嗎?
他。徐聞音遲疑了一下,雙目中熄了剛才的光芒,淡淡地說。他不來看我。
……我愣在那裡,想問為什麼,卻又開不出口。
你想問為什麼我的親生兒子不來看我吧?因為對於他來說,我應該一頁翻過去,而我做不到。
翻過去?
哦,就是把我的一生翻過去,當作沒活過……基督徒每一天都是新造的人,每一天都可以算是重新活過,可以忘記背後,可以讓昨天全部消失,可以……但……我是誰呢?昨天真得可以消失掉?回頭,它清清楚楚地在那。不回頭?……
徐聞音好像忘記了我的存在,目光飄飄地漫越過我右側的臉頰、耳廓,彌散開去。她側身緩慢地走回躺椅,陽光下,我清楚地看見她太陽穴上急速顫動的淡青紫色的血管。那個西裔女孩正好端了藥和水進來,她抱歉地笑笑,指了指托盤裡的藥,示意我這現像是服藥的緣故。
我正不知該繼續,還是暫退,坐在躺椅上的她卻像是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中,她看著我笑了笑,抬手示意我坐下。
坐啊,其實是該翻過去了,人生就是一直往前的。不過人老了,近的事記不得,遠的事倒會想起來,就像是昨天剛發生的……
說到這裡她不禁像是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拉了拉披肩。我卻並未在意而是興沖沖地說:
徐阿姨,那正好,有個基督教媒體讓我來採訪你的一生,你是三代基督徒吧?經過了中國歷史中那麼多風風雨雨,現在又在美國這塊越來越世俗化的土地上為主做美好的見證。徐阿姨,報上都說了,你是愛和信仰的英雄,是勇士!徐阿姨,去年我剛成為基督徒,嗯,還是個屬靈的小嬰兒。但我太佩服你了,我要把你的一生都寫出來……
徐聞音突然側頭看著我,目光中充滿了奇怪的恐懼和痛苦。
把我的一生都寫出來?
她似乎是在問我,但更像是在自問。她奇怪的目光看著我,穿過我,空空地盯在我後腦勺的上方。
你會失望的!而且也沒有一家基督教媒體會刊登你的這篇稿子。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什麼信仰英雄。直到死,我的額上都會有三個字……
哪三個字?
叛教者
你?你軟弱跌倒過?
不止。
背叛過你的信仰?
是。
但你一定悔改了!
是。
那這一頁就翻過去了。只要我們認自己的罪,主就赦免我們,不再紀念我們的過犯了。
但我翻不過去。因為那一頁被故意忽略了,有些事實被故意模糊了,所以我反倒是翻不過去了。一筆帳是一筆帳,主赦免是清清楚楚的,我也想清清楚楚地厘清有關那個人那件事,但當年的同工、當年的知情人,都不願回憶,甚至整個地方教會都不願揭開那個疤蓋清理裡面並未癒合的傷。
什麼人?什麼事?
我的好奇心剛冒頭,就被我自己壓了回去。
徐阿姨,愛能遮蓋一切。也許還是不要去計算人的過犯了!
我兒子、我母親、過去的朋友……所有人都是這麼說的。甚至為了這種所謂的“愛”,躲避我這個“追究”的人,說我是放不下仇恨……
徐聞音坐在躺椅上,激動地豎起了身子,眼睛痛苦地死死盯在自己的雙膝上。
其實,其實我沒有仇恨,要說有恨,最多也就是恨自己。我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終點,我得對我這一生有個交代啊,我一遍遍地回憶著那些日子,那個人的那件事整個改變了我的人生,甚至改變了幾萬個人的人生,現在卻硬生生地遮起來,不能想!不能說!不能追求真相!每個知情的人都主動地“翻過這一頁”。那麼,我該怎麼解釋我的人生,怎麼解釋我的信仰?怎麼解釋我的,我的背叛?難道我這輩子是瘋了?在毫無理性的幻覺中……
徐聞音自顧自地快速說著,說得氣喘起來,西裔女孩將茶遞給她,她喝了一口,平靜了一下,抬頭望著我說。
你真想寫我?寫真實的那個人?那件事?寫真實的我?
她突然用乞求的目光熱切地看著我。
你寫吧,即便發表不了你也寫吧!我雖然理不清楚,更查不明白。說實話,我不知道“真相”。但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和這幾年收集到的都真真實實地告訴你。……我不想帶著它們進墳墓。
徐阿姨你……
沒什麼。我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也就兩三個月,甚至更短。是胃癌晚期,並且已經擴散轉移到了淋巴。有教會的人說我是條懷恨的瘋狗,癌症是神對我的懲罰……
不,不會的,基督徒怎麼會這麼說話!……
沒關係,換個位置,也許我也會這樣看我。但我知道不是這樣!是天父看我太累了……
3、
我應邀在徐聞音醫師家住了下來,每天除了聽她斷斷續續,有時前後顛倒地述說往事,更多的時間就是看那些堆在內廳和書房裡的材料。材料中有一大部分是她寫給別人的信,懇求、爭辯、述冤、怒斥,她用各種方式希望知情者說出真相。
我讀著……讀著……我看到了一個憤怒而疲憊的女唐吉訶德。
真相?這世間有真相嗎?
追求真相和隱瞞真相的人,似乎都是為了愛,又都傷害著自己或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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