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蝙蝠會不會治病
未莊武士醫院的門面很是富麗堂皇。阿Q走進掛號大廳時,心裡七上八下的,隨時準備向武士也就是趙家家丁點頭哈腰。然而放眼一望,卻看不到一個穿武士制服的,連穿便衣的都看不見。熙熙攘攘的大廳裡擠滿了庸常的鄉下人。阿Q有些失望,原本以為可以和武士在同一家醫院看病,是不容易的、足以自豪的一件事。現在看來,他還是搞錯了地方,武士們並不在這裡看病。
掛號隊伍很長,阿Q晃到掛號的長龍跟前,伸長了脖子找熟人,意欲加塞。
突然,一隻黑色的大手伸到他的面前:要不要號?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阿Q嚇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賣人血饅頭的劊子手康大叔,便露出一口黃牙笑笑說,老康,你這老傢伙,今日軒亭口沒人頭可砍嗎?這麼閒,有空來這裡?
康大叔抱怨說,媽媽的,如今流行當街處決,等運到軒亭口,都是死屍了,還要我幹什麼?那些趙家家丁也忒性急,不管在哪兒都起殺心,雞竇門口,大馬路上,當著眾人,三下五除二,殺起人來比我眨眼還快,這不是跟我搶飯碗嗎?太他媽的沒職業道德。
阿Q聽他罵趙家家丁,趕緊把一根焦黃的手指放到緊閉的嘴上:噓,你不要命了,老康,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這裡是武士醫院。
康大叔大笑起來,你媽媽的阿Q,你還真當這裡是武士醫院啊。告訴你,趙家早把醫院包給蝠田系了,這裡的醫生都是蝙蝠變的。
這時,外面呼啦啦來了一群人,簇擁著中間一位穿武士制服的人。識相的鄉下人趕緊閃開一條道,來不及躲開的便被推了一個跟斗。
阿Q對康大叔說,你看你看,這不是武士來了嗎?阿Q嚴重散光,想湊近看得清楚些,萬一是在趙家見過的,也好去行個禮打個招呼。雖然趙太爺不許阿Q姓趙,阿Q卻總把自己看成趙家人。可是,不待近身,早被武士身邊的人扇了一巴掌。他摀著半邊臉,見武士一行昂昂然地上樓去了。樓梯口豎著一塊牌子,上寫:閒人和狗不得入內。
阿Q的心裡很不是滋味,他知道他不可能和趙太爺平起平坐地在一塊看病,可是,武士是什麼東西呢?不是跟他阿Q一樣,趙家的下人而已嗎?
別不平衡了,阿Q,康大叔冷冷地說,樓上那是真正的武士醫院,你上不去的。老老實實讓蝙蝠給你看病吧,蝙蝠醫術不錯的,個個有特異功能,未莊的《百度廣告》都推薦了。包好!
你媽媽的老康,你賣人血饅頭時也說包好!華老栓的兒子不還是死了嗎。
阿Q雖如此說,想想也無計可施,只能先掛號。
我實話告訴你阿Q,醫院號碼都在我手裡,我保證你排一整天也掛不上號,你信不信?看在熟人面上,我給你打個七折,一百文一個號。你要加部還是減部?加部就是加東西,缺啥加啥。減部就是手術,把身體裡壞掉的部件割了。
阿Q想了想,價錢一樣嗎?
都一樣。
阿Q思忖,既然價格都一樣,總是加一樣東西比減一樣東西划算。於是說,加部。
包好!康大叔抽出一個號碼給他,蝙蝠當醫生,特異功能的耳朵,包好!
正在這時,走廊裡推過來一床蒙著白布的屍體,一位斑白頭髮的老婦拉著床不讓推走,二十萬大洋啊,一個銅板不少,我都給你們了呀。你們說是洋人的藥,斯坦福的技術啊。說是包好的呀,為什麼會這樣,我苦命的兒啊!
康大叔的表情有些尷尬,又嘟囔了一聲“包好”,便消失在人群裡不見了。
阿Q在一條骯髒的長凳上坐下。阿Q的臉上青青紫紫,東一塊膠布,西一塊紗布,跟那條白漆剝落,斑斑駁駁的長凳很相配。長凳上本來坐滿了人,阿Q學著武士蠻橫的派頭,耀武揚威地走過去,吆喝道,走走走!那些鄉下人忽地一下都被嚇跑了,阿Q得意地笑了,總算找到點統治階級的感覺。可是他笑完之後,發現長凳上還有一人依舊泰然地坐著打瞌睡,一頂褪色的破便帽耷拉下來遮住了臉。阿Q有些不爽了,先是對那人怒目而視,不奏效,這才想起他的眼睛遮著,看不見他的怒目。
走開,他對那人說,我要躺下。
那人置之不理,或許根本沒聽見。
你再不走開,我就躺地下了。阿Q提高聲音說。
那人這才抬起帽舌,不屑地斜眼瞟了阿Q一眼:打蒼蠅的阿Q,你敢吵醒老子睡覺。
阿Q一看,原來是鄒七。你媽媽的鄒七,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是跟趙家人來的嗎?
你姥姥的趙家人,是小D。他現在抖起來了,你知道嗎?看病還要我作車伕。
原來小D自從打撈地溝油後,著實發了財,腰圍也粗了,額頭也亮了。最近更是鴻運高照,連趙姨娘都對他另眼相看起來,把自己的陪房丫鬟賜給了他作老婆。為此,趙家的下人們無論男女,皆對小D羨慕嫉妒恨。洞房花燭夜那晚,鄒七混在一堆孩子裡面去聽房,見那小D不去揭新娘的紅蓋頭,卻就著一對紅燭的燭光抄寫趙家家規。
那小D屁字不識幾個,還會抄家規?你會不會看錯?阿Q喊起來。
不會錯,鄒七說,你不知道,現當下趙家上下人人都得抄家規,趙太爺親自下的指令,叫“抄家規一百天”。必須每天抄,抄滿一百天。作為趙家下人自然也得抄,所以這家規我再熟悉不過,那封皮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可是媽媽的小D,洞房花燭夜他還作姿作態抄家規,還擺好姿勢讓人拍照,害得我等了大半夜,尿都等急了,他還不入洞房,過後那新娘自己揭了蓋頭,你猜怎樣?
新娘肯定把小D掐死。阿Q咬牙切齒地說。
哪裡,一起抄家規。哈哈哈,鄒七笑得前仰後合,阿Q也跟著捧腹大笑。
一對...媽媽的...傻瓜,阿Q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絕配,哈哈哈。鄒七笑出了眼淚。
後面還有,鄒七抹去眼角的眼淚,第二天,趙太爺果然給了他嘉獎,夸他是聽趙家話,跟趙家走的好奴才。小D得意壞了,趕緊跪下謝恩。在走廊裡遇到趙姨娘,他熱熱地趕著叫了聲媽。你猜趙姨娘怎樣?
阿Q抓抓癩瘡疤:賞小D一條紅短褲?
鄒七捏起嗓子,學著趙姨娘的腔調說:小D,你有病吧?小D說,沒病,沒病。趙姨娘:你就是有病。要不然洞房花燭夜能不幹正事?到武士醫院看看去吧。鄒七說完就笑倒在椅子上。
阿Q也跟著笑,這次沒笑幾聲,就劇烈地咳起來,吐出一口帶血的痰。
鄒七不耐煩了,阿Q,你這混球,還真病啦。
阿Q懊惱地說:媽媽的,我只是跑去土穀祠看看,無緣無故被趙家家丁逮住打了一通。還栽贓說我嫖娼,媽媽的,我嫖了土穀祠的母老鼠嗎?
正說著,輪到阿Q的號了。
護士一扭一扭地走在前面,阿Q亦步亦趨跟在後面。一路上,阿Q只管直愣愣地盯著護士那兩條粗壯的蘿蔔腿看。她的身材顯然不如小尼姑,不過,蘿蔔腿也自有它的可愛之處。胡思亂想之際,到了走廊盡頭,左轉的箭頭上寫著加部,右轉的箭頭上寫著減部。護士帶著阿Q左轉,在第七個門口停下。房間的門上赫然寫著:蝙蝠007號。護士推開門時,阿Q的心緊縮起來,蝙蝠變的醫生會長得什麼樣呢。
門開了,阿Q呆立在門口,眼瞪得溜圓,嘴張成O形。坐在醫生位置上,穿著白大褂的竟是魯鎮的中人衛老婆子。
衛老婆子正和藹可親地和小D聊天。女人嘛,一般都要加高,鼻樑加高,胸部加高,你那新娘子只要加那麼一點點,就完美了。...喔,你當然也要加喔,男人嘛,這尺寸是最要緊的,...啊,你自己還量過喔,你真是有備而來。...什麼,才這麼點?不夠不夠,要加,絕對要加,我安排給你手術,我們這裡用的都是洋人的技術,價錢嘛…
阿Q轉身就跑,一路跑一路笑,這媽媽的小D,讓衛婆子給治了,活該,誰叫他討了老婆,我阿Q還沒討呢。
阿Q纏著康大叔要換減部號,好說歹說,終於花半價又買了一張減部號。
減部蝙蝠101房裡已有好幾個病人等著。坐在一張寫字檯後面的醫生長著一對招風耳,金魚眼鼓突著,他正低頭寫著什麼。阿Q覺得這醫生也面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醫生寫完之後,把厚厚一沓紙推向桌子對面的病人:
這些是化驗單,先去化驗大便小便血液。這是CT單子,這是B超單子,X光片單子...
病人有些猶豫,這,這些化驗都很貴吧,要多少錢啊?
沒錢還看什麼病?在家等死吧。醫生顯得很不耐煩,下一個。
那人只好拿著厚厚的單子蔫蔫地出去了。
在醫生抬起頭的一瞬間,阿Q突然想起來了,這是城裡的教書匠方先生。阿Q在舉人老爺家做幫工時見過他幾次。只不過那時的他,顯得很寒酸,如今他似乎很發達了,手指上金光燦燦地戴滿了大戒指。他熟練地給病人開出一張張名目繁多,各式化驗檢查的單子,寫下一張張龍飛鳳舞的藥方,儼然是個經驗老到的醫生。
一位病人怯生生地問道:醫生,上次您開的藥太貴了,這次能不能給便宜點的藥啊。
錢重要還是命重要呢?方玄綽皺著眉問。
病人慌忙說:當然是命重要,但是...
方玄綽便不再理會,任那個“但是”懸在半空。
排在阿Q之前的那個病人大約是已檢查完的,遞上一沓繳完錢,蓋完印的檢查單,方玄綽草草翻看了一下:你的腎壞了。做個割腎手術吧。
那病人苦著臉說,醫生,搞錯了吧,我是來看脂肪肝的。怎麼突然腎就壞了呢?
這個,病灶轉移了吧,他頭也不抬地揮揮手,這種情況很常見的。
終於輪到阿Q了,阿Q見屋內已無其他人,喊了一聲:方先生。那方玄綽驚跳起來,你認得我?
當然認得,我和舉人老爺熟悉得很呢。阿Q誇口說。方玄綽驚疑地上下打量阿Q。
阿Q說,方先生不認得我?你去舉人老爺那兒借錢時,我不是在那裡舂年糕嗎。
方玄綽將食指放在唇上,噓。制止阿Q說下去。並且馬上起身去關上了門。
阿Q從褡褳裡掏出一把銀的銅的,重重地放在方玄綽的面前。方先生,這錢你收下,我阿Q雖是粗人,道理還是懂的,我不是那些少見識的鄉下人。
方一枚一枚地數錢,坦然地收起,然後說:
這樣,化驗可以不做,本來那些化驗做不做都是差不多的。病在那裡,做化驗能把病做掉嗎?做不掉的。
我被打了之後,動不動咳血,跟華老栓生癆病的兒子似的,聽說您這兒有“洋槍洋砲”,什麼斯坦福,能不能給我用用。阿Q滿懷希望地開口。
阿Q, 看在舉人老爺的面上我實話告訴你吧,什麼斯坦福,就是借了洋人的名號,那東西,呵呵...
阿Q睜大眼睛,假的?
方玄綽大笑起來,看你那表情,哈哈哈,現在假的東西多了去了,鄉下人就是少見多怪。哈哈哈。
真和假,其實是差不多的,半晌,方玄綽止住笑,開導阿Q說,比如一百個病人,真斯坦福能看好99個,總有一個是看不好的,假斯坦福,就算看砸了99個,也總有一個看好的。你說不定就是那個被看好的。那麼,是真還是假,對你其實是一樣的。再比如,就算是黑到墨墨黑,仔細看,也還是能找到點白點的,就算白到雪雪白,也會有幾絲黑夾雜在內的,所以,黑與白也是差不多的。我過去就常常和學生們講,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對錯,反正都差不多。這就是唯物論的辯證法,懂嗎?
阿Q聽得一頭霧水:不懂,我就想知道咳血究竟怎麼治。
咳血是吧,大約扁桃體發炎,把扁桃體割了吧。我們減部的外科手術水平一流,什麼都能割,扁桃體、盲腸、雙眼皮。
這時一個男人氣洶洶地撞開門:醫生,我老婆拍片怎麼少了個腎,你給她做的不是盲腸手術嗎?阿Q回頭一看,竟是王胡。
方玄綽很淡定:那你不是划算嘍,我幫你多割去一件,還沒收你手術費。
王胡一時語塞,鬍子氣得根根翹起來,他不再說話,直向方玄綽撲去。阿Q想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再一想,王胡是跟姓方的打,又不是跟自己打,不見了腎的是王胡的老婆,又不是我阿Q。於是不響,只在一旁觀戰。見方玄綽拔王胡的鬍子便開心地捧腹大笑,見王胡脫下鞋敲打方玄綽的禿頭,便搖頭嘆息方玄綽無用。直到被方玄綽丟出的一隻不長眼睛的茶杯擊中額頭,才罵了聲,兒子打老子。揉著額頭,開心地離開這家醫院。
2016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