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歪傳第五篇

第五篇   何事牛變鬼,何時蛇是神

                                                                                                                           

                                                                                                                                                                                                                                                      阿Q有兒子了。這真是天大的新聞, 雖然這新聞上不了《未莊日報》,可在茶館裡和鄉下人的飯桌上算是頭條。人們往往三句話不到,話題就繞到阿Q和小Q身上。 提到阿Q,大家都嘖嘖連聲,說他可算是交了好運,無端端就撿個兒子,還是在牛 欄裡撿的。

話說阿Q被趕出土穀祠,原本應該搬進新樓去住,偏偏那樓房爛尾了。眼看阿Q要流離失所,幸虧假洋鬼子的 爹,錢家錢老太爺大发善心,邀請阿Q入住錢家牛欄,租金全免,只要 順便幫忙照看牛,幹些雜活就行。這樣,阿Q有了棲身之所,錢家省下了帮工銀子,皆大欢喜。一日半夜,阿Q起身給牛喂夜草,見牛欄裡多了 一野孩子,大約六七歲光景,抱著牛的脖子跟牛一起呼呼大睡,小臉蛋上還掛著眼淚。阿Q平時討厭小孩子,不知怎麼,就 跟這個孩子有眼緣,認了他做兒子,還給他起名叫小Q。

這故事太神奇了,有點像某教馬槽裡生孩子的故事。小D話未說完,就趕緊捂住嘴。自從趙家派人拆了未莊教堂的十字架,某教已變成敏感話題, 鄉下人提起來都含糊其詞的。

故事很快傳到趙家的飯桌上。老太爺不信,說像阿Q這樣小氣的人,怎肯花錢養別人家的孩子,定是他自己在外野合生下的。同桌吃飯的那些 人本來正酸溜溜地感嘆老天不公,讓阿Q走運,聽老太爺這一說,立刻都 茅塞頓開似地,換成豁然開朗的表情,連連稱讚老太爺眼光犀利,料事如神。趙秀才甚至推斷那孩子是阿Q和小尼姑生的,博得老太爺一 粲,飯桌上也隨之響起一片笑聲和掌聲。

這話從趙家的飯桌傳出去後,未莊人將信將疑,小尼姑一向清清白白,怎會和阿Q扯上關係。好事者便去問阿Q,阿Q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臉上擺出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其實阿Q不是有意陷害小尼姑,只是巴不得跟她扯上點關係,不是真事也喜歡聽人 編排,聽多了,自己也以為真和小尼姑有什麼勾當了。於是,阿Q和小尼姑生下小Q的事就變成板上釘釘的了。地保還幾次敲開靜修庵的大門,就此事責詢小 尼姑。小尼姑為此已上吊兩次以示清白,還好每次都被老尼姑發現,及時救下。

吳媽聽說尼姑尋死,還未搞清楚究竟死沒死成,就往大襟裡塞了三塊擦眼淚的大手絹,慌 慌地跑來找阿Q。一邊繪聲繪色地說給阿Q聽,一邊偷窺阿Q的表情,隨時準備遞上手絹。她料他定是悲痛欲絕,至少會大哭一場。

沒想到,阿Q興奮極了。真的嗎?小尼姑真的為我自殺了嗎?他按捺不住快活心情,當著吳媽的面笑出 聲來。有個女人要為他阿Q自殺,世上竟有這等好事!吳媽 氣哭了,一邊擦眼淚,一邊提醒阿Q:小尼姑上吊是為了洗清和他阿Q的干係,不是為他殉情。可在阿Q看來,這是一回事。吳媽哭濕了三塊大手絹,也沒引出阿Q的一滴眼淚,只好帶著恨鐵不成 鋼的遺憾,咬牙切齒地走了。

此事也傳到了茂源酒店的趙七爺耳朵裡。趙七爺最喜好聽人吵架,稱為:坐山觀虎鬥。他 一眼就發現這事情裡埋著一場大火的導火索。於是頂著毒日頭,滿臉油汗地趕到靜修庵煽風點火,慫恿老尼姑去找阿Q興師問罪。

找他去,叫他賠銀子,他說,叫這小子把賺的蒼蠅錢都吐出來。他要是不給銀子,就把他 扭送趙家。趙家的勢力,誰能抵擋?有事没事都得脫幾層皮。

老尼姑不等他說完,淡淡地說了句:這不關阿Q的事。便把庵門閉上了。趙七爺在門上碰了一鼻子灰。

本来這事到此也就翻篇了。未莊人忘性大,要關心的事情又多,很快就沒人再想起小Q。可是有一日,狂人來找阿Q了。

狂人是迅哥兒的中學同學,在未莊是家喻戶曉的人物。當年發病時寫了兩大冊日記,被他 哥哥交給迅哥兒出版,從此就出了名。後來他的病治好了,變得很溫順,還被趙家委以重任,做了候補,因而常在趙家 出入。阿Q在趙家打短工時,偶爾也會和他 擦肩而過。狂人從不理睬阿Q,連正眼也不瞧阿Q一眼。阿Q自然也瞧不上他,寫了兩本日 記,便裝起孫子來,把自己當迅哥兒了,媽媽的。

這樣的人物居然來找阿Q了,阿Q吃驚地看著走進牛棚的狂人,一把將小Q拽到自己身後。想幹什麼?阿Q說,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

狂人的背微駝著,看著阿Q的眼神有些呆滯,微微下垂的嘴角使他看上去很沮喪。他又走 近了一步:我剛從城裏回來。我是來告訴你,迅哥兒死了。

迅哥兒不是早死了嗎?

狂人搖頭:迅哥兒是孺子牛。孺子牛本來死不了的,既有孺子,當然就有孺子牛。可是現 在,狂人說到這裡停住,掃視四周,然後壓低聲音說:他們開始殺牛了。

他們是誰?阿Q往後退一步。

當然是趙家人。狂人輕蔑地斜瞟了阿Q一眼,怪他連這也不知道。

他們早就想吃牛,起初還忍著,因為要牛耕地,如今再也忍不住了。我親眼見他們露出白 森森的獠牙,還直淌口水。什麼牛都逃不掉,戴眼鏡的或不戴眼鏡的牛,穿長衫的或穿中山裝的牛。吃牛的程序通常是 這樣的,先把牛關進牛棚,鋸掉牛角,太硬太難鋸的,就直接殺掉。為了不讓牛叫,還要先割喉嚨,最後當然是大卸八 塊,分而食之。許多牛成了刀下鬼,被他們稱為牛鬼。那些活著的沒了牛角,整日被人牽著鼻子走,還提心吊膽地怕被 吃掉。結果還是一樣的,你一口,我一口,被吃掉是早晚的事,終究要變牛鬼。狂人說著,眼睛漸漸變紅,好像充滿了 血。他用血紅的眼睛掃視著牛欄,眼光所到之處,牛都哆嗦起來。

阿Q聽得毛髮直豎,心想,狂人八成 又犯狂病了,想個什麼辦法打發他呢?

狂人絲毫沒有察覺到阿Q的企圖,顧自說下去:今日是蛇神的忌日,趙太爺帶著趙家人正忙著祭拜那個供奉在玻璃 盒裡的蛇神,這次祭典一定會殺一批牛獻給蛇的。這也是我來找你的緣由,狂人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兩眼 盯住阿Q:

你別以為這只是牛的事情,迅哥兒死後,他們就要開始吃你和我了。昨日趙家的狗又看了 我兩眼。我不怕,我是做足了準備的。我想到了你。

阿Q明知狂人說的是瘋話,還是忍不住問:蛇怎麼會是神呢?

狂人苦笑:一個蛇的幽靈在未莊大地遊蕩。蛇的血夠冷,皮夠厚,夠黑,還不走正道。蛇 不是神,誰能是神?

一直躲在阿Q身後的小Q這時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且越哭 越響。

阿Q心裡正煩,大聲喝道,小Q,你叫什麼魂?

小Q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我爸媽...就是被關牛棚了。我一直在找,找他們,一個牛棚一個牛棚地找,找,找 不到。會不會已經被吃了,啊啊…

一頭小牛,狂人悲憫地說,阿Q,對你,我是早已不抱希望的。可是蒼天啊,救救孩子!

狂人走後,小Q索性往地上一坐,大哭起來。阿Q過去總罵別人是兒子,如今自己 真有兒子了,卻發現兒子是蠻麻煩的東西。他在窄窄的牛欄過道上來回踱步,走到半道,突然手一揚唱道,我手執鋼鞭 將你打。牛欄裡那些牛聽了,都對他側目而視。小Q卻依舊哭,哭聲反而更大了些。

媽媽的,養個小畜牲這麼麻煩,罷了,老子帶你去趙家牛棚找你爸媽去。阿Q這麼一說,小Q立即止住哭聲站起來,忙不迭用 袖子擦乾淚水,又去撣褲子上的塵土。

阿Q知道,趙家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他打算只帶小Q在街上兜一圈,看看熱鬧,一方面轉移小Q的注意力,另一方面也可以向未莊人炫耀一下兒子。

滿頭癩瘡疤、模樣猥瑣的阿Q哼著小曲背著手,趾高氣揚地走在前頭,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小Q滿臉淚痕,低著頭默默跟在後頭。走出不遠,突然從旁邊的茶館竄出一 人,張開雙臂攔住阿Q。原來是開茶館的灰五嬸。阿Q甚少去茶館,去了也只跟人聊天,不買茶喝,因而灰五嬸平日見 到阿Q愛理不理的。今日竟主動搭訕起來,可見阿Q如今在未莊人眼中的身價。

有了兒子就是不一樣。阿Q想著,神氣活現地揮揮手,高聲說:今日沒空,你沒見我兒子 在嗎?

灰五嬸笑著說:誰沒看見你兒子?這麼漂亮的孩子怎麼會看不見。要不是看在你兒子份 上,我還不拉你呢。

阿Q得意地笑了。他阿Q先前闊,見識高,又能做,如今還有了後嗣,灰五嬸不拉他進茶館,還能拉誰?

茶館裡竟然座無虛席。阿Q和小Q只能站著東張西望等座位。

阿Q,你這孩子哪來的?是不是你拐來的?趙七爺坐在緊靠著阿Q的那張桌旁,卻有意提高了嗓 門,大聲說。一屋子的人都回過頭來。

另一張桌邊的四爺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茶水潑了出來。可惡。他說。

八一嫂蹲下來,拉著小Q的手上下打量著:小Q, 你爸爸是誰?

小Q看看阿Q,一聲不吭。

闊亭從最裡面的一張桌旁站起來,兇狠地喝道:阿Q,老實交代你拐孩子的時間、地點、細節。

方頭是剛走進來的,他只盯著阿Q的癩瘡疤看,嚄,亮起來了。他高聲說。

阿Q假裝沒聽到趙七爺和闊亭的話, 只朝方頭怒目而視。然趙七爺他們是不肯罷休的,更多人圍上來責問他,唾沫星子劈哩啪啦濺上他的臉和癩瘡疤。

媽媽的,兒子罵老子。阿Q想,一邊拉著小Q一步步朝門的方向退,可是趙白眼出現在他身後,擋住 了退路,方頭,闊亭,三角臉的眼睛閃閃爍爍,狼一般圍上來。阿Q怕了,過去人們也會和他調侃,甚至欺侮他,兒子 打老子的事情也時常發生,但從未有這麼多人一起圍攻他的。

小Q, 你媽是尼姑嗎?趙白眼不懷好意地問。茶客們哄堂大笑。

還是灰五嬸懂得怎樣和小孩說話,她循循善誘地問:小Q,你媽平時吃什麼?是吃素,還是吃葷。

吃草,一直沈默的小Q突然開口說,我爸媽說,他們吃的是草,擠的 是奶。

人們都愣了。安靜了片刻,灰五嬸傻傻地嘟囔道:吃草,那,...那不是牛嗎。

人們又都笑了。

這小子在耍我們,闊亭憤憤地說:打死算了,這種人。他挽起袖子,其他人也都跟著動作 起來。

阿Q嚇得哆嗦起來:我是蟲豸,好 嗎?

他的服軟讓茶館裡又響起一陣放肆地大笑。茶 客們更興奮了,本來旁觀的也都站起來,有的擼起袖管,磨拳擦掌,有的隨手抄起茶館裡的掃帚,雞毛撣子,一窩蜂朝阿Q圍過來。外邊路上的人聽見了動靜,也往裡擠,人開始越圍 越多。

阿Q已退到牆角:君子動口不動手。 他的話音剛落,腿上就已挨了幾下掃帚柄,頭上的癩瘡疤也被雞毛撣子光顧了。這些人似乎都不是君子。

幸好外面駛過來一輛牛車,車上鼓聲喧騰,煞是熱鬧。茶客們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了,紛紛丟下阿Q,跑出去觀看。阿 Q拉起已被推倒在地的小Q,嘆了聲:如今的世道真不像話,兒子打老子。說完也就沒事人似地跟著往外擠。小Q委屈 地說:我可沒打你。阿Q這才悟過來,笑罵道:媽媽的,有了兒子連兒子也不能罵了。

牛車上站著一群被鋸掉牛角的牛,胸前都掛著大木牌。其中一頭在斷裂的牛角處吊著一根 文明棍,牌子上寫著:崇洋媚外的假洋牛,旁邊一頭老牛牌子上寫的是:死不改悔的保牛派。一頭母牛低著頭,細長的 牛腿站成圓規形,脖子上晃著一雙破鞋,牌子上寫的是:牛妓。還有一頭牛大約斷了腿,被裝在竹筐裡,他的牌子上寫 的是:竊書牛。

圍觀的鄉下人興高采烈地朝他們指指點點,高喊著:殺了他,殺了他們。阿Q也覺得有 趣,他擠在人群中,糊裡糊塗地也跟著舉起拳頭喊。

牛車一輛接著一輛地慢慢駛過,數以萬計的牛,都掛著牌子,低著頭。阿Q突然覺得這樣 的場景很熟悉,多少年前,他也曾被捆著在牛車上遊街,那時他還喊了半句“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之類的話,由此 他想到了,這是同一條上法場的路,這些牛想必是送去宰殺的。

最後駛來的一輛,車身上釘著三塊木牌,上書“孺子牛”三個大字。車上擠滿了牛,全都 戴著怪模怪樣的大眼鏡,身上還套著長衫。看客們顯然都很滿意這樣的惡作劇,笑聲震耳欲聾,阿Q也笑得前仰後合。 可是,當他發現王胡高高地站在車頭上,拿鞭子抽打車廂裡的牛時,他不笑了,癩瘡疤塊塊通紅。這樣滿臉鬍子的東 西,竟也有資格鞭打牛嗎?他很想衝上車把王胡的鞭子奪下來。由他阿Q來揮動鞭子,那是多麼動人的場景。吳媽和小 尼姑說不定都在人群裡。

他一徑胡思亂想,沒注意到小Q在哭哭啼啼地跟著那輛“孺子牛”車跑,嘴裡還爸爸媽媽 地亂喊,車上的牛都回過頭來看小Q,其中有兩頭牛竟垂下淚來。等阿Q回過神來,小Q已經被揪上車,塞在牛中間, 胸前掛上了“牛崽子”的牌子。

阿Q著急了:搞錯了,搞錯了,他是我的兒子,不是牛的!他大喊,可哪裡有人理會。他 想去追牛車,然而人潮洶湧,他擠不過去,只好眼睜睜看著牛車載著小Q遠去。

趙秀才來了,手裡舉著一個紙喇叭:肅靜,迴避,蛇神來了。

人們紛紛在路旁跪下。阿Q還站著,愣愣地看著牛車遠去的方向出神。七斤不知從哪裏鑽 出來,一腳將阿Q踢倒:你找死嗎?想跟牛一樣嗎?

阿Q像被人抽掉了脊梁,軟軟地倒下去。在他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依稀聽見狂人的喊 聲:救救孩子!

 

 

2016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