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螞蟻為什麼要搬家
阿Q要搬家了。
他搬過家。那還是在趙家老老太爺主政未莊時,老老太爺是出了名愛折騰的,不但折騰趙家,還折騰整個未莊。一日不知怎麼興致上來,要未莊人全都帶著糧食搬到大祠堂裡,一塊兒吃,一塊兒住,說是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未莊人聽了很激動,全體跪下來,尊老老太爺為家長,將家裡的存糧連同地契一併上繳給老老太爺,相信既與趙家成了一家人,定然從此衣食無憂。
阿Q家徒四壁,既無糧亦無地可貢獻,因而格外興奮。單是想到能天天白吃別人的,已是快樂無比,更何況還不用自己煮飯。
革命了,他說,乜斜著眼,看著專責煮飯的吳媽忙綠,這跟革命黨沒什麼兩樣,當年革命黨來也是這樣情形,家家的好東西都不能藏著,都要拿出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寧式床,......
吳媽正撅著渾圓飽滿的屁股,往灶膛裡添柴火,阿Q說到興奮處,順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
吳媽大叫一聲跳起來,從灶膛裡抽出燒得發紅的火鉗,衝著阿Q揮舞。
阿Q匆匆逃出廚房,一邊驚奇地自言自語:媽媽的,這麼惡,有什麼摸不得的,假正經!媽媽的,革命了,連女人也變惡了嗎?
基於從前調戲吳媽後挨打的經驗,他在打穀場上呆坐到掌燈時分,才慢慢走回去。大祠堂裡竟死一般沈靜,不像有人等著要打他的樣子。大約吳媽沒有鬧。這又是一件讓阿Q驚奇的事情。
革命了,就不上吊了嗎?阿Q想,真是媽媽的,女人!
然而,革命雖好,日子卻越來越難過了。鍋裡的飯越來越稀,以至於能照見人影,吳媽的屁股越來越瘦,以至於尖如錐子。
阿Q每日餓得眼冒金星,前胸貼後背,不禁惦記起靜修庵瓜菜地裡那幾個蘿蔔來。一日終於忍不住,又翻入牆去。只見瓜菜地一片荒蕪,看來無論瓜菜成熟與否,人們都採下吃了。阿Q在沙土中挖來掘去,沒找到半個蘿蔔,唯有一些乾瘦的老葉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媽媽的尼姑!阿Q罵完,想起尼姑們亦早已搬進大祠堂,瓜菜未必是她們吃的。
那隻黑狗還在,已老眼昏花,且餓得走不動路,卻還知道追上來咬。好在阿Q的腿已細到出乎狗的意料之外,一口咬下去,沒咬到肉,只扯下褲腿上一塊布。
揣著蘿蔔葉逃出來的阿Q,不知再到哪裡去覓食,腳一跺,又進了趟城。
城裡竟也大不如從前。買什麼都要憑票,光有金圓券、銅板沒有用,肉要肉票,糧要糧票,油要油票,豆腐要豆製品票,連吃個雞蛋都要票。這真是太媽媽的了。看城裡人手裡抓著花花綠綠各種票證在寒風中排隊買菜,瑟縮著脖子,呆頭鵝似地樣子,實在可笑之極。更何況,城裡連菜田都沒有,蘿蔔葉都無處去找。阿Q憤憤地罵了一陣,只好又回到未莊。
未莊的大祠堂早已斷炊,全未莊只剩下趙家的煙囪在冒煙。據吳媽說,連老老太爺也放棄吃肉,改吃魚蝦鱉之類的了,說是血脂太高的緣故。村民們不懂血脂為何物,聽說老老太爺不吃肉,便感動得痛哭流涕,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給老老太爺送去。幸而當時的未莊人個個形銷骨立,除了一層皮以外,身上已找不到肉,如此壯舉才未能付諸實施。
若干年後,輪到趙太爺的叔叔主政。那趙太叔叔和假洋鬼子一樣,是留過洋的,學的都是洋人的做派。不久便傳下新令來,要大家散伙,各賺各的銀子去。未莊人給趙家的地契是拿不回來了,然而每家分得一小塊蓋房子的地,名號宅基地。為此,未莊人對趙太叔叔感激涕零。各家把經年從牙縫裡省下的錢都掏出來,蓋房造屋,熱火朝天。楊二嫂的豆腐店又開張了,咸亨酒店的生意也再度紅火起來。
阿Q自然是搬回土穀祠。只要有飯吃,住哪裡阿Q本來是無所謂的。土穀祠裡那些長住戶如梁上燕子、地上螞蟻、洞裡老鼠,都和阿Q熟稔,都是阿Q麾下溫良恭儉讓的順民,挨阿Q國罵時絕不會過來給阿Q一棒子的。然而,阿Q搬回土穀祠後,活路斷了。不知為什麼,別人都有活幹,有大把銀子賺,偏偏阿Q沒有。阿Q搞不懂,決定出門去茶館打探一下究竟。
茶館還未走到,遠遠地就見趙家門庭若市,人來車往,好不熱鬧。後門口還排著長龍,長得拐過街角,望不到頭。阿Q好奇,剛想走近看看,聽得有人喊他,Q哥!回頭尋一遍,不見人影。正納悶,又是一聲,老Q!聲音像是從地下發出。阿Q低頭一看,才見到那條直通趙家大院的臭水溝中擠滿了人,人人手裡拿著勺子和水桶,彎著腰打撈著什麼。人叢中,阿Q認出了小D那尖尖的下巴,他臉上滿是污水,手裡晃蕩著半勺污濁的液體。
阿Q本不想理他,小D之流,阿Q是視若草芥的。可敵不過好奇心,終於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小D很有些得意:Q哥不知道嗎?如今趙家可闊了,富得流油,油多到溢出牆外,順著地溝流,有個名號叫地溝油。Q哥趕緊下來跟我們一起撈油吧。
阿Q問:那些排隊的又是做什麼?
小D更得意了,尖下巴抬得高高的:Q哥連這也不知道嗎?那些都是給趙家送錢送禮的。如今活路都在趙家手裡,不給趙家好處,就拿不到活;拿不到活,就沒銀子了。那些人只好排隊把自己的血汗往趙家送。嘻嘻,你說趙家能不肥嗎?
話音未落,王胡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劈手來搶小D手中的地溝油。兩人撕扯在一起,打得不可開交。
阿Q“呸”地朝溝裡吐了一口唾沫。好壞他阿Q是迅哥兒寫了正傳的人物,豈能做撈地溝油之類的事情。畢竟也幫趙家打了那麼多年的短工了,他就不信拿不到活幹。
阿Q昂著頭,從那些埋頭撈油的人身邊走過,徑直去趙家後門口排隊。一路上嘴裡還“嘡嘡嘡”地念著鼓點,為自己壯行。
在長長的隊伍裡,他見到不少熟面孔,趙白眼,假洋鬼子,方頭,闊亭,連茂源酒店的東主趙七爺也滿臉油汗地擠在隊伍中。方圓九百六十里,有點錢有點地位的都來了,手裡或多或少都拎著包裝精緻的禮品。見阿Q兩手空空排在後面,他們全都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又有些敬畏,大概認為阿Q既有膽量如此模樣來排隊,定是有些名堂的。
不多時,孔乙己盤著兩腿,坐在蒲包上,靠雙手在地上撐著,慢慢挪過來。
隊伍中便有人喊道:孔乙己,你是來向趙家討飯吃的嗎?一串尖利刺耳的笑聲跟著響起,阿Q認得這笑聲,是開豆腐店的楊二嫂。孔乙己一言不發,也不朝他們看,只管自己慢慢用手走,經過隊伍旁邊,漸漸走遠。
他定是去咸亨酒店買酒吃去了。又有人推斷。
咸亨酒店的老闆從隊伍裡伸出頭,朝著孔乙己的背影喊,喂,你還欠十九個錢呢!
孔乙己這才回過頭,擺擺那隻滿是泥濘的手,依稀手裡有幾個銅錢。
便有人輕聲議論,說孔乙己之所以被打斷腿,不是因為竊書,而是寫書。他好寫不寫,偏要去寫趙家人,可能還寫了不中聽的話,那趙家是好惹的嗎?別人巴結都來不及呢。被打斷腿不說,還連累了賣他書的書店老闆,說是請喝茶,其實被綁了去,最終還不知會怎樣。
聽的人都嘆息搖頭,真是作孽啊。
排在前面的趙七爺聽見,走過來大聲說:他是自己作死,這種人!哼!
旁邊的人又都跟著說,確實是,真是作死啊。
阿Q一向看不慣趙七那神氣活現的樣子,便哼了一聲說:那孔乙己會寫六種回字呢,你會嗎?
趙七爺本來已轉身走回隊伍裡,聽見這話,滿臉濺朱,直朝阿Q衝來:你問我?輪得到你來問我?我不會寫回字又怎樣?
阿Q嚇得心跳加速,趕緊指著路旁一個孩子說,沒有沒有,我是問他。
正在這時,遠遠地走來一個老婦人,半白頭髮,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排隊的人忽然間都低下頭,或背過身去,好像突然都害羞起來。趙七爺本待發作,見了那老婦人也臉色大變,瑟縮著退回到隊伍中去了。
阿Q認得那是六月間死在軒亭口的夏瑜的母親。她大約剛上墳回來,慘白的臉上滿是蒼涼。見到這些人,她停下腳步,目光緩緩掃過他們,似乎看見了阿Q,又似乎誰也沒看見。直到她拖著腳步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排隊的人們才又活絡起來。
那天,阿Q排了大半天的隊,堂而皇之地、兩手空空地進了趙家,被氣極了的趙太爺賞了兩記耳光,退到門口又被地保加了一腳踢出門外,讓門外排隊的人笑破了肚皮。但後來,趙家又召他回去,給了他一份打蒼蠅的工作。這事的細節已有另篇敘述。
這一回,阿Q又要搬家了。地保已幾次上門,催促他搬出土穀祠,住進趙家新近建造的大樓去。
好日子來了,未莊就要改名叫未城了,地保說,魯鎮叫魯城,吉光屯叫吉光城,統統都改作城市。大家都做城裡人,住進樓房去。
那末,這土穀祠......阿Q剛開口說了幾個字,就被跟地保同來的鄒七嫂打斷。
阿呀呀,住樓房了,做城裡人了,高興都來不及,還說什麼土穀祠。你看我一直是趙家的鄰居,前門就對著趙家的後門,多好的風水,我都放棄了。這破舊的土穀祠,有誰要?送人也沒人要。虧了未莊有趙家接收,聽說要推倒建大宅院呢,好幾進哪。除了趙家,誰有錢建?反正不會有你的份,你就不要想了。
要推倒?阿Q很是驚訝,還想問個究竟,話頭又被一聲尖利的怪叫打斷:哈!
阿Q嚇了一跳,只見豆腐西施楊二嫂杵在面前,兩腿照舊張開,站成圓規形狀。她不知從哪兒得到阿Q要搬家的消息,一大早就來了,在阿Q那些破爛中翻翻撿撿,企圖撈到點什麼。見阿Q磨磨唧唧不想離開,憤憤不平起來:哈,原來你還不想走啊!
阿Q說:我沒有......
哈,那樣美的樓房,牆上一色馬賽克,我想城裡再漂亮的茅房也不過如此吧。你還不願住嗎?那底層的樓梯間雖然逼窄,畢竟租金便宜,你還可以兼一份打掃大樓的工作。哈,這樣的美差......
什麼茅房,那叫公廁。見多識廣的阿Q糾正她。
地保不耐煩了:阿Q,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你是誰?小D搬了,王胡搬了,連魯鎮的九斤老太都連人帶椅帶蒲扇被搬走了。你想當釘子戶?就你?我告訴你,碾死你,就跟碾死隻螞蟻似地。待會兒推土機來了,轟轟隆隆一推,你就玩完了。
被碾死這一節阿Q早就想到了,每次想起,還是直冒冷汗。聽說這樣的事已發生了好幾起了,趙家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阿Q知道,趙家看中土穀祠,是因為這兒挨著軒亭口,是黃金地段。他賴著不走,也只是想跟趙家多要點銀子而已。有第一次搬出土穀祠的前車之鑑,阿Q不免有後顧之憂。然而,趙太爺的話,他敢不聽嗎?
從地保的身後又閃出一個女人來,是魯鎮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她先輕輕笑了笑:說實話喔,我這人就是老實,只會說實話。說實話,這樣美的樓房,未莊有誰配住?誰都不配住。未莊配住這樓房的,除了趙太爺,就數Q叔您了。Q叔您可是大作家迅哥兒寫了傳的。如今Q叔放著樓房不住,盡便宜了一起子小人,這是不對的。我說的都是實話,不怕得罪人。
阿Q想,這話倒是不錯的,那樓房原只配我去住。於是又高興起來,感覺不是被人趕出土穀祠,而是自己將土穀祠丟棄了。
他答應搬家之後,地保和幾個女人便抬腳離開了。阿Q也不關門,任憑土穀祠那陳舊、但依然精美的木雕大門敞開著。天色昏暗,一大團霧霾趁機雲一般湧入。
與此同時,老鼠一家扛著大包小包,從鼠洞裡竄出,慌不擇路地朝大門外奔去。阿Q趕緊脫下鞋丟過去。一隻老鼠被擊中,當場暈了過去。旁邊那隻好端端地也暈倒了,不知是被嚇暈,還是被阿Q的腳臭薰暈的。
阿Q正為自己的勝利喝采,不遠處又出現了一長隊螞蟻,背著口糧,不慌不忙、絡繹不絕地越過門檻離去。
阿Q脫下另一隻鞋,卻不知該丟向哪隻螞蟻。抬腳想踩,耳畔響起地保的聲音,“碾死”,“碾死”,他的腳在半空停住了,終究沒踩下去。
走吧,都走吧!媽媽的。阿Q頹然地揮揮手。
兩隻老鼠醒來,慌慌地翻身竄出門外。
2016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