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歪傳第三篇

第三篇   猴王去哪兒了

 

 

將近年關的時候,未莊照例熱鬧起來。家家都忙碌著準備年貨,舂米做年糕、曬番薯乾、炸巧果等等,林林總總各種鄉土美食,塞滿櫥櫃,擺滿案几。有點盈餘的人家,免不了還要給小孩子做幾身新衣。到了年三十那天,一大清早,有錢人家的院子裡已是雞飛狗跳的。好像趙家,傭人鄒七帶著幾名手下,提著菜刀,滿院子追雞。院子大,雞多,再加上鄒七的眼力不夠好,不免時間拖久了些,只聽喊聲震天,雞鴨鵝的慘叫聲震天,節日的氣氛就鬧騰出來了。屋內,鄒七嫂指揮丫頭們,爬上高凳,從房梁上取下半年前就準備下的,一條條香噴噴的臘肉,這是年夜飯必備的配料,吳媽從市場上買了新鮮的魚蝦回來。年夜飯桌上,必得有一盤魚,還不能吃完,以討個年年有餘的彩頭。

阿Q自從參加了打蒼蠅,手頭闊綽。為了這頓年夜飯,他特地預訂了一罈咸亨酒店的六十年老窖酒,送去趙家。在趙家佣人那一桌,吳媽的邊上,謀得一席之地。只是趙家規矩多,吃飯之前,先要聽趙太爺的長篇訓話,又起立為趙家先人們默哀。等到秀才發言時,阿Q已是飢腸轆轆。偏偏趙秀才的發言比趙太爺還要冗長,其實說來說去,無非是個忠字,向趙太爺表忠心。阿Q眼看著滿桌的大魚大肉,胃裡像有無數隻手在抓,可就是不敢下箸。好不容易等到秀才坐下了,阿Q已餓得眼冒金星,拿不動筷子了。早就看中的一塊肥肉,也被吳媽搶了去。他瞪了吳媽一眼,吳媽不動聲色,自顧自張開大嘴,響亮地咀嚼。

坐在對面的鄒七一邊咂巴嘴,一邊說,你們吃出來沒有,這豬肉的味道不一般,特別鮮甜。

有機飼養的唄。有人說。

特供豬。鄒七嫂說。

恐怕這不是豬肉。阿Q說。大家都停止咀嚼,瞪著阿Q。阿Q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自從他開始打蒼蠅,就常說錯話。

地保擠擠眼說,不是豬肉是什麼?老虎肉?人肉?還是蒼蠅肉?他被自己的風趣逗樂了,一桌的人還沒笑,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從趙家那一桌,傳來一聲威嚴的咳嗽,地保的笑聲隨之戛然而止。滿桌的人這時才都摀住嘴偷笑了。阿Q被這聲咳嗽嚇得手一抖,手中夾著的一塊紅燒肉也掉落在地,只好搛起一塊炒豬肝塞進嘴。媽媽的,他想,我再不要說話了。

 

年夜飯雖然重要,但不是高潮。高潮是飯後那台一年一度的社戲。未莊的社戲場面最大,請的角兒最多,連魯鎮的人都會過來看。尤其今年是猴年,照例該有猴王戲。未莊人愛看猴王戲。特別是六鈴童扮演的猴王,活靈活現的,不但止阿Q小D之流愛看,連留洋回來的假洋鬼子都是他的粉絲。因此,今年的社戲可謂萬眾矚目。未莊人都將年夜飯提前至下午吃了,小孩子們扒拉完飯,將衣袋裡裝滿了零食,便趕緊扛個板凳,去祠堂裡的戲台下占位置。

阿Q因在趙家吃飯,吃完了還得幫趙家幹會兒活,去晚了。等趕到戲台下,已是鑼鼓喧天,人山人海。沒辦法,阿Q只能使出蠻力,推搡開幾個老女人,撂倒幾個拖鼻涕的孩童,擠進人群。聽得有女人在背後罵:這斷子絕孫的阿Q!阿Q不以為忤,反倒有些得意。可是,剛有點所向無敵的感覺,一個壯實的後背擋在阿Q前頭,阿Q 推了推,那後背紋絲不動,阿Q便不敢再推,準備改換前進方向。那人車轉身來,阿Q認出那是魯鎮的七一。七一是八一嫂的兒子,六斤的老公。一直在城裡討生活,過年才回家。

不是我推的,阿Q說,並且指指旁邊的人,意欲嫁禍他人。

七一不屑地瞥了阿Q一眼,罵了一聲:惡毒婦!便不再理他,繼續和一群從城裡返鄉的年青人談天。幾個敏感詞,諸如軒亭口,秋瑾等等,被風颳進阿Q的耳朵。阿Q想再聽下去,可是話音被舞台上的鑼聲淹沒了。

恰在這時,有人喊他。阿Q踮起腳,伸長脖子,見小D蹲在不遠處的一處高坡上,正朝他招手。等他大汗淋灕地擠到小D身邊,戲早已開演。阿Q放眼看去,只見台上台下都擠滿了人。台上的人穿著紅黃二色的衣服,讓阿Q 聯想起番茄炒蛋,他們個個直著脖子高聲唱,歌聲震耳欲聾,卻不知在唱些什麼。歌聲一停,阿Q旁邊的九斤老太就大聲念叨起來,這社戲,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年輕的時候...七斤嫂趕緊噓她,又左右張望,怕別人聽見。九斤老太說,怕什麼,我經過了幾個朝代了,從來都這麼說,也沒見哪個皇上把我怎樣了。七斤嫂慌張地說,您老人家快別說了,如今的皇廷和以前是一樣的嗎?您會帶累我們的。

阿Q看見舞台前那幾排趙家的專座還空著,趙家的人譜大,必須遲到,遲到才顯出尊貴。若是他們在,把九斤老太治辦了也好,這樣他可以坐的舒服點。

舞台上改成群舞,服裝也改為青綠色,看上去像一盤炒苦瓜。阿Q出了一身汗,看見苦瓜舞,肚子又餓了。一會兒功夫,走出來一個青衣打扮的人,開始咿咿呀呀地唱,嗓子還好,只是唱詞古怪得很,好像都是從趙秀才的文章裡摘錄的。阿Q剛在趙家聽了趙秀才作報告,這會兒被迫又聽了一遍。好容易等那青衣下去了。台下人估摸著猴王該上來了,激動起來,有人起鬨大叫,猴王,猴王,六齡童。阿Q也跟著喊了兩聲,卻喊來兩個丑角。一個學狗吠,學得極像,大家笑了一陣;還有一個是穿著衣冠的猴子,對著牆上一幅趙太爺的畫像跪拜,一拜,二拜,到第三拜時,阿Q的眼皮打起架來,第四拜時,阿Q已睡著了。

忽而,被小D叫醒過來,原來是趙太爺一行來了,所有鄉民必須起立表示敬意。看著趙太爺在前排正中落座,才又紛紛坐下。

七斤夫婦都睡著了,沒有站起來。七斤嘴角的哈喇子已經滴濕了衣領,七斤嫂手裡拿著針線,頭一點一點地,耷拉在胸前。只有九斤老太雙目炯炯地盯著台上,嘴唇無聲地動,大約還在嘮叨:一年不如一年。

台上這會兒已換了一班人在且唱且舞,領唱的是個小生模樣的,調門極高,聲音極響,卻聽不清在唱些什麼,阿Q把自己熟悉的劇目在心裡過了一遍,羅成叫關?擊鼓罵曹?顯然都不是,最後聽清了,原來唱的還是趙秀才的發言稿,只是這回用叫喊的方式了。小D被叫聲吵醒,驚跳起來:六齡童來了嗎?

媽媽的,阿Q罵道,什麼六齡童,連他的本家,六一公公也沒見著。

小D說,盯住,別錯過了,不然白來這一次。他從衣兜裡掏出一把炒豆子,嘎嘣嘎嘣地咀嚼,這樣就不會睡了,他說。

阿Q也拿出在趙家偷拿的零食,炒瓜子,炒花生之類。

恰好這時,魯鎮的祥林嫂拿個破碗,拄根木棍兒,往這邊過來。大約剛才去前排乞討,被趙家的狗咬了,她的褲腳被扯碎,手臂上有血痕,滿臉張皇失措。

阿Q往地上唾了一口,大聲說,我說今天怎麼不順,原來是遇見你。

小D也跟著說,什麼骯髒的人都到我們未莊來。把我們的地面兒都弄髒了。

兩人邊罵邊吃零食,滿地吐瓜子皮、花生殼。祥林嫂從他們面前緩緩走過,並不朝他們看,只顧自言自語:我真傻,真的,...

看著祥林嫂的背影,阿Q開心了。這個世界,總有人比阿Q還要不幸。

有酒就好了。他嘆道,媽媽的,趙家把特供酒都鎖在櫃子裡,看得賊緊。小D附和著,嗯嗯,給我們喝的是摻水酒,不過,比給鄉下人喝的假酒強一些。

這時台上打出了花果山的橫幅。台下人又激動了,開始熱烈鼓掌。阿Q暫時把酒忘在腦後,緊盯住舞台。

台上先是湧上來一群小猴翻觔斗,接著上來一隻披掛停當,規規矩矩的大猴子,在台上走正步。

不是美猴王六齡童。小D驚叫。

大猴子開始唱了,歌頌玉皇大帝的英明偉大,表示從此要聽玉皇的話,跟玉皇走。

媽媽的,阿Q想,這歌詞定是趙秀才寫的。不多久,他的眼便迷糊起來了。不但止他,台下大部分頭都低著,失望的觀眾們終於都睡著了。

阿Q在夢中和迅哥兒一起,去平橋村六一公公的田地裡偷豆子吃,找來找去找不著豆麥田,半路遇到茂源酒店的東主趙七爺,說那田早已被趙家徵收,蓋了姨奶奶們的別墅了。

 

 

 

2016年3月11日